※大正パロ
※為了閱讀便利全文簡轉繁,如有誤字請多包涵
這是1923年的初春。
“原來傳說裡的飛梅是這個樣子啊。”
站在太宰府天滿宮本殿左前方的長船光忠抬了抬頭上的黑色學生帽,仰望著頭頂一樹開得燦然的梅花,忍不住由衷讚歎起來。他趁著短暫的春假忙裡偷閒隻身來到這個地處九州的陌生城市,就是為了一睹這株神樹的芳容——雖然嚴格地說起來,這並不是他來這裡的全部目的。
“這棵不是飛梅。”
一個聽起來冷靜得有些過分的聲音把光忠從剛才的喜悅裡拽了出來。他有點尷尬地回頭尋找聲音的來處,只看到自己身後站著一位打扮清爽的年輕人。對方看上去和自己年紀相仿,
可是臉上卻保持著和他年齡不太相稱的嚴肅神情。
“原來……不是這棵嗎……”
大概是看出了光忠的窘態,那個人語氣變得更溫和了一些:“右邊的那棵才是。”
光忠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在本殿的另一側亭亭佇立著一棵旖旎地綴滿了新鮮花朵的白梅。這株故事裡追隨菅原道真自京都一夜之間飛來此地的梅花,正在早春如洗的澄碧天空下,臨風氤氳開清幽的芳香氣味。
沉浸其中一時忘記了方才窘迫的光忠轉過頭再看看剛才說話的人,對方早就不知何時悄悄走開了。
光忠在周圍轉了一圈,想起來有件重要的事情還沒做,於是往有最多人聚集的地方走去。因為供奉在太宰府的菅原道真有著學問之神的盛譽,所以來這裡祈求保佑的學生總是絡繹不絕。雖然嚴格說起來升學考試是來年的事,但既然都到了這裡了,無論怎樣去求個好運也至少會讓人心安一些。
拿著好不容易寫好的繪馬準備去掛的光忠,在掛滿祈願文的木架前,無意中看到了之前給他指正飛梅的那個年輕人。他面對著已經掛得密密麻麻的木架微微擰起眉頭,似乎想把手裡的繪馬掛到更高一些的位置上。
光忠徑直走過去,沒多想就開了口:“謝謝你剛才告訴我關於飛梅的事。”
對方循聲轉過頭,淡紫色的眼睛盯著他,略微思索了一會。光忠覺得那雙眼睛很好看,只可惜他想不出用什麼顏料和配比才能調和出這樣的色彩。
“原來是你啊……”
光忠見對方有回應,便更加放心大膽地接著和他搭話。他瞟了一眼那個人手裡的繪馬,只看清了寫得工整又醒目的“升學”二字。
“你也是來祈求學問之神保佑升學順利的嗎?”光忠笑著把自己的祈願板拿起來給對方看,“真巧啊,我也是呢。”
那個人指指繪馬上的在空白處隨手添畫的塗鴉:“你是學美術的嗎?”
“嗯。”光忠兩眼放光地點點頭,然後向對方掂了掂自己的手提箱,“這裡面都是畫材呢——就算是在外面,每天也都需要練習,不然會手生的。”
“原來你不是這裡的人啊。”
“我從水戶來,趁著春假來這裡看梅花,順便求學問之神保佑我能夠明年順利考上美術學校。”
對方看起來很驚訝:“專門來這裡看梅花?”
“雖然水戶那邊的也很有名,但是因為實在是很喜歡梅花,所以想看看別的地方的有什麼不同。”
那個人看著光忠臉上的笑容,半晌沒有說話,最後緩緩地吐了一句:“那你看出什麼不同了嗎?”
“啊這個啊……”光忠認真地想了想,“我也說不好——說不定等你去了水戶,親自看過那裡的梅花之後,就能發現有什麼不一樣了——話說、水戶偕樂園那邊的梅花最好了。”
對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那你呢?是打算拜託學問之神保佑考取哪裡呢?”
“其實並不是我……我……”
光忠看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他注意到那個人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時,才恍然大悟。
“所以說你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嗎?”
“嗯。”
“那這個……”
“我之前去看望了一個過去相熟的孩子,他快要升學考試了。”那個人摩挲著手裡的繪馬,好像在回憶著什麼,嘴角浮現出隱約的笑容,“是他的家裡人托我來幫他祈願的——不過那孩子不想繼續念書,一心只想要去做生意。”
“聽起來是個精明的孩子啊——這個年頭無論做什麼,未來都會很有希望呢。”
光忠一邊笑著說,一邊示意對方把手中的繪馬交給他。他接過微微有些溫熱的繪馬,然後連同自己的那一個,一起掛到了木架的最上面一排。
“掛得高一點,學問之神也會把心願看得更清楚些吧。”
從祈願文納所離開,兩人同行了一段路。不太習慣過分沉默的光忠忍不住繼續和那個人說起話來。
“你待會要去哪裡嗎?”
對方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向了別處:“準備坐火車回福岡。”
“我也打算去福岡,從那裡坐船回水戶。”
雖然覺得那個人一幅不太想與自己交談的樣子,但是光忠還是很希望能夠有個同路的旅伴。沒有仔細考慮被拒絕的幾率到底有多大,他便興沖沖地向對方發出了邀請。
“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光忠看到對方疑惑的眼神,於是就隨便加上了一個理由:“我聽不太懂博多方言,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幫幫我——啊、不過要是不行的話那就算了……”
“那好吧。”
那個人也完全沒有計較光忠的理由裡面到底有幾成的真實度,微微皺著眉頭,嘴上卻俐落地答應了。
“那太好了!”光忠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向對方伸出了手,“我叫長船光忠,一路上請多多指教。”
那個人愣了一下,然後和光忠握了握手。他的手上戴著整潔的白手套,就像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乾淨漂亮。
“長谷部國重。”
兩人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火車站,買了去往福岡的車票,在月臺上等待火車進站。距離上車的時間還早,光忠想著可以趁現在和身邊的這位旅伴進一步熟悉一下,雖然對方似乎不像是那種會主動開口的類型,不過他並不介意總是由自己來打破眼前的沉默。
光忠還在醞釀該說什麼話題的時候,一個金髮碧眼的西洋人走了過來。他有些猶豫地在旁邊站了一會,終於拿出一張似乎寫著什麼的卡片,向長谷部攀談起來。
隔著一小段距離,光忠只隱約聽到對方大概是在問某個地方的去路,具體講的是什麼不得而知,唯一能夠聽清的是長谷部輕聲的回答。他的外語發音很好聽,用詞也很講究,也許在學校裡也屬於那種勤懇的好學生吧。光忠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一直到那個西洋人離開。
“長谷部君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
長谷部轉過頭看著光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看到長谷部君那樣,覺得應該是老師眼裡那種能夠成為人才的學生吧。”光忠笑著說,“所以很想知道長谷部君對未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更不是那種會成大器的學生。”長谷部臉上露出意外認真的神情,“我也從未想過要成為那樣的人。”
光忠有些暗暗吃驚,在他的身邊那些聰慧勤勉的同學,無一例外地都摩拳擦掌,想要在這個似乎稱得上是最好的時代裡施展拳腳。而一心只想鑽研繪畫的自己,站在他們中間,簡直像是一個異類——說不定真的是一個異類。
“我只想成為那種會被人需要的人。”長谷部淡淡地補充道。
“長谷部君果然很特別呢。”
大概是受到光忠臉上的笑容的感染,長谷部也微微勾起了嘴角:“真不想被你這種看起來很可疑的人這麼說啊。”
“咦,原來長谷部君一直覺得我很可疑嗎?”
“一般人不會像這樣戴著眼罩吧?”
“我這樣也是有原因的。”
“你的右眼……怎麼了麼……”
光忠收斂起來笑意,聲音也變得低沉許多:“我小的時候得了一次天花,然後右眼就失明了。因為很在意這件一點也不帥氣的事,所以就戴上了眼罩。”
聽了他的話,長谷部的臉也變得緊繃起來:“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樣的事……”
看到對方認真的樣子,光忠便瞬間破功,笑出了聲。
“哎呀長谷部君,我剛才是逗你的啦。”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
大概是並沒有趕上什麼特殊日子而春假也接近尾聲的緣故,火車上的人並不多,兩人所在的車廂裡也只是零零散散地坐著數名乘客。
光忠和長谷部找到了座位,放置好簡單的隨身行李後,面對面地坐在那裡,一時都沒想到要說些什麼。突然不知是誰的肚子發出了咕咕叫的聲音,在有些尷尬的沉默裡顯得特別響亮。兩人這才想起來,之前光顧著趕火車,完全忘記了午飯,現在早已經過了飯點了。
“給。”
長谷部忍不住抿起了嘴角,然後拿出兩塊悉心包裹好的圓圓的東西放在桌上,把其中一塊遞給光忠。
“謝謝。”光忠接過長谷部手裡的東西,小心地打開尚帶著溫熱的紙包,然後湊近聞了聞,“好香啊——長谷部君,這是什麼?”
“是梅枝餅。”長谷部也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一塊,“去太宰府不吃梅枝餅怎麼能行。”
“也是和菅原道真有關嗎?”
長谷部點點頭:“據說吃這個能夠預防病魔。”
“誒、這樣嗎……”
光忠仔細端詳了手中的糕餅一番,然後咬了一口,紅豆泥甜甜的滋味頓時充滿了口腔。他抬頭看看對面,長谷部看起來對梅枝餅的味道很是受用。
“長谷部君是很喜歡甜食嗎?”
被光忠的聲音重新拉回到現實的長谷部匆忙咽下嘴裡的食物,然後略微思考了一會:“談不上很喜歡……但是不討厭……”
“真的嗎?”光忠立馬來了興趣,“說起來水戶那裡的梅羊羹也很不錯呢,還有水戶梅和梅吹雪,長谷部君來年到水戶去看梅花的話,一定要記得去試一試。”
長谷部一邊認真地吃著手裡的梅枝餅,一邊聽他說著,然後有些含糊地應了一聲。
光忠看著長谷部的樣子笑著補充道:“如果長谷部君明年春天來做客的話,讓我來招待你吧。”
他看到對面長谷部的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些什麼。但是這時恰好響起的火車汽笛聲完全蓋過了他的聲音,光忠一個字也沒聽見。
“長谷部君,你看這個……”
光忠拿起手裡的《白樺》準備給對面的長谷部看時,抬頭發現對方在剛才沉默的片刻裡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著火車半開的車窗睡著了。他連忙噤了聲,乾脆放下手中的期刊,單手撐著臉,饒有興趣地觀察起長谷部的睡顏來。
從車窗縫隙吹進來的仍然帶著些微涼意的春風,不斷撫動著他額前的煤色頭髮。下午時分的陽光透過玻璃灑進車廂,空氣裡飄浮著淡金色的溫暖的光暈,他就浸沒在這樣的隨著火車行進而不停跳躍的暖色光影裡,安靜地合著眼。只屬於早春時節的柔和光線,用最溫柔的筆觸,細細勾勒出他漂亮又稍顯瘦削的線條。
要是能夠畫下來就好了。光忠這樣想著。可惜恐怕窮盡自己學過的所有技巧,也不能畫得出其中的萬一吧。
光忠忍不住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輕手輕腳地坐到長谷部的身邊。他似乎睡得並不安穩,也許是在夢裡仍然被煩惱糾纏著的緣故,他的嘴角依然緊緊抿成一條線。
※為了閱讀便利全文簡轉繁,如有誤字請多包涵
這是1923年的初春。
“原來傳說裡的飛梅是這個樣子啊。”
站在太宰府天滿宮本殿左前方的長船光忠抬了抬頭上的黑色學生帽,仰望著頭頂一樹開得燦然的梅花,忍不住由衷讚歎起來。他趁著短暫的春假忙裡偷閒隻身來到這個地處九州的陌生城市,就是為了一睹這株神樹的芳容——雖然嚴格地說起來,這並不是他來這裡的全部目的。
“這棵不是飛梅。”
一個聽起來冷靜得有些過分的聲音把光忠從剛才的喜悅裡拽了出來。他有點尷尬地回頭尋找聲音的來處,只看到自己身後站著一位打扮清爽的年輕人。對方看上去和自己年紀相仿,
可是臉上卻保持著和他年齡不太相稱的嚴肅神情。
“原來……不是這棵嗎……”
大概是看出了光忠的窘態,那個人語氣變得更溫和了一些:“右邊的那棵才是。”
光忠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順著對方的目光看過去,在本殿的另一側亭亭佇立著一棵旖旎地綴滿了新鮮花朵的白梅。這株故事裡追隨菅原道真自京都一夜之間飛來此地的梅花,正在早春如洗的澄碧天空下,臨風氤氳開清幽的芳香氣味。
沉浸其中一時忘記了方才窘迫的光忠轉過頭再看看剛才說話的人,對方早就不知何時悄悄走開了。
光忠在周圍轉了一圈,想起來有件重要的事情還沒做,於是往有最多人聚集的地方走去。因為供奉在太宰府的菅原道真有著學問之神的盛譽,所以來這裡祈求保佑的學生總是絡繹不絕。雖然嚴格說起來升學考試是來年的事,但既然都到了這裡了,無論怎樣去求個好運也至少會讓人心安一些。
拿著好不容易寫好的繪馬準備去掛的光忠,在掛滿祈願文的木架前,無意中看到了之前給他指正飛梅的那個年輕人。他面對著已經掛得密密麻麻的木架微微擰起眉頭,似乎想把手裡的繪馬掛到更高一些的位置上。
光忠徑直走過去,沒多想就開了口:“謝謝你剛才告訴我關於飛梅的事。”
對方循聲轉過頭,淡紫色的眼睛盯著他,略微思索了一會。光忠覺得那雙眼睛很好看,只可惜他想不出用什麼顏料和配比才能調和出這樣的色彩。
“原來是你啊……”
光忠見對方有回應,便更加放心大膽地接著和他搭話。他瞟了一眼那個人手裡的繪馬,只看清了寫得工整又醒目的“升學”二字。
“你也是來祈求學問之神保佑升學順利的嗎?”光忠笑著把自己的祈願板拿起來給對方看,“真巧啊,我也是呢。”
那個人指指繪馬上的在空白處隨手添畫的塗鴉:“你是學美術的嗎?”
“嗯。”光忠兩眼放光地點點頭,然後向對方掂了掂自己的手提箱,“這裡面都是畫材呢——就算是在外面,每天也都需要練習,不然會手生的。”
“原來你不是這裡的人啊。”
“我從水戶來,趁著春假來這裡看梅花,順便求學問之神保佑我能夠明年順利考上美術學校。”
對方看起來很驚訝:“專門來這裡看梅花?”
“雖然水戶那邊的也很有名,但是因為實在是很喜歡梅花,所以想看看別的地方的有什麼不同。”
那個人看著光忠臉上的笑容,半晌沒有說話,最後緩緩地吐了一句:“那你看出什麼不同了嗎?”
“啊這個啊……”光忠認真地想了想,“我也說不好——說不定等你去了水戶,親自看過那裡的梅花之後,就能發現有什麼不一樣了——話說、水戶偕樂園那邊的梅花最好了。”
對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那你呢?是打算拜託學問之神保佑考取哪裡呢?”
“其實並不是我……我……”
光忠看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樣子,有些摸不著頭腦,直到他注意到那個人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時,才恍然大悟。
“所以說你是教會學校的學生嗎?”
“嗯。”
“那這個……”
“我之前去看望了一個過去相熟的孩子,他快要升學考試了。”那個人摩挲著手裡的繪馬,好像在回憶著什麼,嘴角浮現出隱約的笑容,“是他的家裡人托我來幫他祈願的——不過那孩子不想繼續念書,一心只想要去做生意。”
“聽起來是個精明的孩子啊——這個年頭無論做什麼,未來都會很有希望呢。”
光忠一邊笑著說,一邊示意對方把手中的繪馬交給他。他接過微微有些溫熱的繪馬,然後連同自己的那一個,一起掛到了木架的最上面一排。
“掛得高一點,學問之神也會把心願看得更清楚些吧。”
從祈願文納所離開,兩人同行了一段路。不太習慣過分沉默的光忠忍不住繼續和那個人說起話來。
“你待會要去哪裡嗎?”
對方看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向了別處:“準備坐火車回福岡。”
“我也打算去福岡,從那裡坐船回水戶。”
雖然覺得那個人一幅不太想與自己交談的樣子,但是光忠還是很希望能夠有個同路的旅伴。沒有仔細考慮被拒絕的幾率到底有多大,他便興沖沖地向對方發出了邀請。
“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光忠看到對方疑惑的眼神,於是就隨便加上了一個理由:“我聽不太懂博多方言,所以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幫幫我——啊、不過要是不行的話那就算了……”
“那好吧。”
那個人也完全沒有計較光忠的理由裡面到底有幾成的真實度,微微皺著眉頭,嘴上卻俐落地答應了。
“那太好了!”光忠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向對方伸出了手,“我叫長船光忠,一路上請多多指教。”
那個人愣了一下,然後和光忠握了握手。他的手上戴著整潔的白手套,就像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乾淨漂亮。
“長谷部國重。”
兩人匆匆忙忙地趕到了火車站,買了去往福岡的車票,在月臺上等待火車進站。距離上車的時間還早,光忠想著可以趁現在和身邊的這位旅伴進一步熟悉一下,雖然對方似乎不像是那種會主動開口的類型,不過他並不介意總是由自己來打破眼前的沉默。
光忠還在醞釀該說什麼話題的時候,一個金髮碧眼的西洋人走了過來。他有些猶豫地在旁邊站了一會,終於拿出一張似乎寫著什麼的卡片,向長谷部攀談起來。
隔著一小段距離,光忠只隱約聽到對方大概是在問某個地方的去路,具體講的是什麼不得而知,唯一能夠聽清的是長谷部輕聲的回答。他的外語發音很好聽,用詞也很講究,也許在學校裡也屬於那種勤懇的好學生吧。光忠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一直到那個西洋人離開。
“長谷部君有想過以後要做什麼嗎?”
長谷部轉過頭看著光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看到長谷部君那樣,覺得應該是老師眼裡那種能夠成為人才的學生吧。”光忠笑著說,“所以很想知道長谷部君對未來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
“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打算,更不是那種會成大器的學生。”長谷部臉上露出意外認真的神情,“我也從未想過要成為那樣的人。”
光忠有些暗暗吃驚,在他的身邊那些聰慧勤勉的同學,無一例外地都摩拳擦掌,想要在這個似乎稱得上是最好的時代裡施展拳腳。而一心只想鑽研繪畫的自己,站在他們中間,簡直像是一個異類——說不定真的是一個異類。
“我只想成為那種會被人需要的人。”長谷部淡淡地補充道。
“長谷部君果然很特別呢。”
大概是受到光忠臉上的笑容的感染,長谷部也微微勾起了嘴角:“真不想被你這種看起來很可疑的人這麼說啊。”
“咦,原來長谷部君一直覺得我很可疑嗎?”
“一般人不會像這樣戴著眼罩吧?”
“我這樣也是有原因的。”
“你的右眼……怎麼了麼……”
光忠收斂起來笑意,聲音也變得低沉許多:“我小的時候得了一次天花,然後右眼就失明了。因為很在意這件一點也不帥氣的事,所以就戴上了眼罩。”
聽了他的話,長谷部的臉也變得緊繃起來:“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樣的事……”
看到對方認真的樣子,光忠便瞬間破功,笑出了聲。
“哎呀長谷部君,我剛才是逗你的啦。”
“……我收回剛才說的話。”
大概是並沒有趕上什麼特殊日子而春假也接近尾聲的緣故,火車上的人並不多,兩人所在的車廂裡也只是零零散散地坐著數名乘客。
光忠和長谷部找到了座位,放置好簡單的隨身行李後,面對面地坐在那裡,一時都沒想到要說些什麼。突然不知是誰的肚子發出了咕咕叫的聲音,在有些尷尬的沉默裡顯得特別響亮。兩人這才想起來,之前光顧著趕火車,完全忘記了午飯,現在早已經過了飯點了。
“給。”
長谷部忍不住抿起了嘴角,然後拿出兩塊悉心包裹好的圓圓的東西放在桌上,把其中一塊遞給光忠。
“謝謝。”光忠接過長谷部手裡的東西,小心地打開尚帶著溫熱的紙包,然後湊近聞了聞,“好香啊——長谷部君,這是什麼?”
“是梅枝餅。”長谷部也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一塊,“去太宰府不吃梅枝餅怎麼能行。”
“也是和菅原道真有關嗎?”
長谷部點點頭:“據說吃這個能夠預防病魔。”
“誒、這樣嗎……”
光忠仔細端詳了手中的糕餅一番,然後咬了一口,紅豆泥甜甜的滋味頓時充滿了口腔。他抬頭看看對面,長谷部看起來對梅枝餅的味道很是受用。
“長谷部君是很喜歡甜食嗎?”
被光忠的聲音重新拉回到現實的長谷部匆忙咽下嘴裡的食物,然後略微思考了一會:“談不上很喜歡……但是不討厭……”
“真的嗎?”光忠立馬來了興趣,“說起來水戶那裡的梅羊羹也很不錯呢,還有水戶梅和梅吹雪,長谷部君來年到水戶去看梅花的話,一定要記得去試一試。”
長谷部一邊認真地吃著手裡的梅枝餅,一邊聽他說著,然後有些含糊地應了一聲。
光忠看著長谷部的樣子笑著補充道:“如果長谷部君明年春天來做客的話,讓我來招待你吧。”
他看到對面長谷部的動了動嘴唇,似乎說了些什麼。但是這時恰好響起的火車汽笛聲完全蓋過了他的聲音,光忠一個字也沒聽見。
“長谷部君,你看這個……”
光忠拿起手裡的《白樺》準備給對面的長谷部看時,抬頭發現對方在剛才沉默的片刻裡已經不知不覺地靠著火車半開的車窗睡著了。他連忙噤了聲,乾脆放下手中的期刊,單手撐著臉,饒有興趣地觀察起長谷部的睡顏來。
從車窗縫隙吹進來的仍然帶著些微涼意的春風,不斷撫動著他額前的煤色頭髮。下午時分的陽光透過玻璃灑進車廂,空氣裡飄浮著淡金色的溫暖的光暈,他就浸沒在這樣的隨著火車行進而不停跳躍的暖色光影裡,安靜地合著眼。只屬於早春時節的柔和光線,用最溫柔的筆觸,細細勾勒出他漂亮又稍顯瘦削的線條。
要是能夠畫下來就好了。光忠這樣想著。可惜恐怕窮盡自己學過的所有技巧,也不能畫得出其中的萬一吧。
光忠忍不住離開了自己的座位,輕手輕腳地坐到長谷部的身邊。他似乎睡得並不安穩,也許是在夢裡仍然被煩惱糾纏著的緣故,他的嘴角依然緊緊抿成一條線。
“長谷部君笑起來的樣子多好看……”
光忠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絲毫不顧忌可能恰好此時路過的他人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靠近長谷部,屏息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仿佛是有所察覺一般,在光忠的唇剛剛離開的時候,長谷部就即刻醒來了。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像是撲棱著的蝴蝶的翅膀,在經歷了對周圍光線的短暫適應後,他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
看到湊得很近的光忠,他略微怔了一下,然後輕聲地開了口。
“怎麼了?”
“哦、是這樣的,我看你睡著了,過來想幫你把窗戶關上——沒想到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
隨口編出瞎話敷衍過去的光忠胸口砰砰一陣狂跳,不擅說謊又演技拙劣的他生怕自己被對方識破,只好在迅速探身關上車窗後,馬上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抓起桌上的雜誌擋住自對面而來的視線,裝作一副繼續看書的樣子,可半天連一句話也沒能再看進去。
長谷部如光忠所願,並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坐在那裡靜靜地看了光忠一會,然後又重新把車窗打開一條小縫。
他扭頭看向窗外,迎面而來的風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剛才一睜開眼的瞬間所看到的那只有著琥珀光彩的眼睛,逆著光的方向,閃耀著令人炫目的金色。
長谷部祈禱著對方剛才沒有從自己的呆愣中看出什麼端倪。
回福岡的旅途居然這麼短暫,在這條鐵道上往返過數次的他估算著時間,不甘心地想著,要是這是一趟沒有終點的火車就好了。
光忠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絲毫不顧忌可能恰好此時路過的他人的目光,鬼使神差地靠近長谷部,屏息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仿佛是有所察覺一般,在光忠的唇剛剛離開的時候,長谷部就即刻醒來了。他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像是撲棱著的蝴蝶的翅膀,在經歷了對周圍光線的短暫適應後,他終於完全睜開了眼睛。
看到湊得很近的光忠,他略微怔了一下,然後輕聲地開了口。
“怎麼了?”
“哦、是這樣的,我看你睡著了,過來想幫你把窗戶關上——沒想到把你吵醒了,真不好意思。”
隨口編出瞎話敷衍過去的光忠胸口砰砰一陣狂跳,不擅說謊又演技拙劣的他生怕自己被對方識破,只好在迅速探身關上車窗後,馬上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抓起桌上的雜誌擋住自對面而來的視線,裝作一副繼續看書的樣子,可半天連一句話也沒能再看進去。
長谷部如光忠所願,並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坐在那裡靜靜地看了光忠一會,然後又重新把車窗打開一條小縫。
他扭頭看向窗外,迎面而來的風讓他清醒了不少。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著剛才一睜開眼的瞬間所看到的那只有著琥珀光彩的眼睛,逆著光的方向,閃耀著令人炫目的金色。
長谷部祈禱著對方剛才沒有從自己的呆愣中看出什麼端倪。
回福岡的旅途居然這麼短暫,在這條鐵道上往返過數次的他估算著時間,不甘心地想著,要是這是一趟沒有終點的火車就好了。
從火車站出來,光忠的心裡變得空落落的,大概馬上就要和長谷部分別了吧。畢竟已經一同抵達福岡,自己也就沒有了繼續和對方同行的理由。光是想到這一點,即使告別的話還沒有真正說出來,他就已足夠失落了。
去太宰府看梅花純粹是興起所致,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奇遇,更沒有料想到自己會被一個男人這樣深深吸引住。雖然明明和那個人素昧平生,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光忠總有一種與他相識已逾百年的錯覺。大概那種原以為只會在書本文章裡出現的相見恨晚的感受,也不過如此吧。
光忠的腦袋被各種紛亂的思緒塞得滿滿的,不知不覺就被長谷部遠遠地落在了後面。
“你還在那裡發什麼呆,是誰要趕著去碼頭買船票啊?”
長谷部的聲音把光忠重新拉了回來。他循聲看向那個說話的人,對方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微微蹙著眉,示意他快點跟上來。
光忠趕緊不太好意思地快步追了上去:“長谷部君是……也順路嗎……”
“也算不上順路——你不是說聽不太懂這裡的方言麼,萬一迷路了那不是連問路都成問題——所以就乾脆帶你去好了。”
“是這樣嗎,長谷部君!”
長谷部看到對方突然變得一副熱情高漲的樣子,不免有些奇怪。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樣的變化放在心上,只是安靜地聽著光忠重新開始的興高采烈的喋喋不休,順便稍稍加快了前往碼頭的步伐。
人來人往的街市上是一派如今幾乎在每個大城市裡都會呈現出的繁華光景。那些漂洋過海而來的新鮮事物與在此處生息了上千年的文明交纏在一起,以一種不可言喻的和諧姿態共存著。坐在人力車上撐著陽傘的華服貴婦,身著二尺袖無地袴的女學生,穿著西服和異邦人談生意的商人,發出當當聲響的有軌電車,張貼著外國電影海報的電氣館,從街角傳來的留聲機的吟唱聲,一切就猶如萬花筒裡光怪陸離的幻象一樣。
光忠跟著長谷部在人群中穿梭,漸漸變得無暇和對方說話了。他不由得有些心煩,彌足珍貴的時間被迎面而來的行人車輛消磨沖散,這使他開始懷念起之前略顯空蕩的車廂和車廂裡的一地碎金來。
兩人路過一個不太顯眼的路口,一位衣著樸素的神父正好從拐角處走出來。他看到長谷部,似乎有點驚訝,旋即佈滿淺淺皺紋的臉上舒展開了笑容。他略略停下腳步,低聲和長谷部聊了幾句,然後又朝他身邊的光忠友好地點了點頭,繼而朝著之前的方向走開了。
光忠看到長谷部面對對方時的尊敬神情,也大概猜到了幾分。
“是長谷部君在教會學校裡的老師嗎?”
“嗯。”長谷部一直目送那位神父直到他走遠,才重又轉頭看向光忠,“我所在的教會學校就在這附近。”
“誒、真的嗎!”
光忠頓時來了興趣,立馬央長谷部帶他去看看。大概是想到學校距離這裡並沒有多遠的緣故,長谷部便沒有多說什麼,徑直領著光忠拐進了路口。
學校所在的街道相比外面的鬧市要安靜許多,周圍的房屋仍然是低眉順眼的傳統式樣,這越發顯得坐落在路盡頭的教會學校看起來與眾不同。
“真漂亮啊。”
聽到光忠由衷的讚歎,長谷部不由覺得有些奇怪:“教會學校不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嗎?”
“不,當然不一樣。”光忠一面把手伸進口袋裡,一面笑著搖搖頭,“因為這是長谷部君所在的學校啊。”
說完,他掏出裝在衣兜裡的鋼筆和一小張紙片,快速地記下了學校的位址。
“以後我給這裡寫信的話,長谷部君能夠收到吧?”
長谷部湊過去看了看,幫光忠在後面添了幾筆,然後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個放哪裡好呢——好像放在口袋裡容易弄丟啊。”
光忠小心翼翼地拿著寫有位址的紙片,思量了半天,最後取下頭上的學生帽,把字條放進了帽子的夾層裡。
“行了,該快點走了。”
光忠整了整自己的頭髮,把帽子重新戴好:“真想進去看看啊。”
“你到底還想不想買到今晚的船票?”
被狠狠剜了一眼的光忠依舊一幅很高興的樣子。他拿起手提箱,步伐輕快地追上走在前面的長谷部。
“對了,等到明年春天長谷部君來水戶的時候,一起去看看我的學校吧。”
買好了船票,離登船還有好一段時間,本來就胃袋空空的兩人商量著在碼頭附近買點東西吃。走了大概十幾分鐘,他們在一間看上去簡單乾淨的麵館前停了下來。
站在門口的女招待身著藍白縞紋和服,梳著時興的髮型,雖然鮮嫩得像樹梢上剛剛冒出來的一片葉子,但是很有眼力地笑著迎上還沒有決定進不進去的光忠和長谷部,熱情地招呼他們倆進店。
“不吃博多拉麵就不算來到福岡哦。”女招待彎下腰主動去接光忠手裡的箱子,“這裡離碼頭很近,不用擔心趕不上船——二位請進吧。”
看到對方已經如此殷勤,光忠和長谷部互相看看對方,也就都默許了在這家麵館吃晚飯的提議。
麵館的面積不大,生意還算不錯。雖然裡面已經坐了不少客人,但依然沒有給人帶來擁擠的感覺。兩人隨便找了一處位置坐下,按照女招待的推薦點了兩碗拉麵,然後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坐在周圍的食客大多操著博多弁,雖說聽起來最大差別在於腔調和語尾,但是仍然有很多話是光忠聽不懂的。他坐在那裡認真地聽了一會,努力了半天也沒能拼湊出完整的意思來。
“大概只有像長谷部君這樣的本地人才能完全聽懂博多方言吧。”
看著光忠臉上的苦笑,坐在旁邊的長谷部搖搖頭:“其實我也不是福岡本地人,只不過在這裡待了很久而已。”
“是這樣嗎?”光忠把板凳往長谷部那邊挪了挪,“長谷部君是因為家裡的原因才搬到福岡來的嗎?”
提及這個話題的長谷部眼色有些黯然,他垂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我不想說這些。”
“不、不好意思……”
光忠很想說點什麼來安慰一下對方,可是他並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他只覺得繼續保持沉默只會讓氣氛變得更糟,無論說的是什麼,只要是其他的話題,應該就會好很多吧。
“我家裡有好幾個兄弟,而我是他們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當初我一個人去水戶學畫,家裡人也沒有阻攔我,可能他們壓根也沒指望我能成為什麼器用之才。”
“別這麼說,一個人的價值也不能這麼早就妄下定論。”
光忠看到長谷部恢復了擰著眉頭的認真神情,笑著感歎道:“長谷部君真是溫柔啊。”
“什麼啊……”
聽到光忠這麼說,長谷部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
“長谷部君有想過有朝一日離開福岡嗎?”
“在這之前並沒有想過這件事。”長谷部頓了頓,依然沒有直視對方,“我談不上討厭這裡,但也算不上喜歡,只是我沒有足夠的離開這裡的理由。”
“說起來水戶也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啊,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不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壞處。”光忠說得很慢,像是在回憶身處水戶的日子,“我想以後到別的地方去,去另外一個地方生活——我想這裡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吧。”
長谷部側過臉看向光忠:“怎麼聽起來你並沒有那麼喜歡水戶。”
“是我太喜歡福岡了。”
“等長谷部君明年到那裡去的時候,也許就會認同我的話了。”光忠右手支在桌上,微笑著伸出了左手的小指,“說好了,明年春天一定要來啊。”
“勾小指……你是小孩子嗎……”
雖然這麼說著,但長谷部還是伸出了右手。
“那就這這麼說定啦。”
“久等啦——”
說話間,兩碗拉麵被端上了桌,一股豚骨湯的濃醇香味撲鼻而來,乳白色的湯汁加上色彩搭配鮮豔的配菜,著實讓人食指大動。兩人本來就沒有吃午飯,面對眼前熱氣騰騰的拉麵,也就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各自埋頭吃了起來。
“呼……果然很不錯啊……”
當光忠放下筷子的時候,長谷部才吃到一半。不願意就這麼幹坐著的光忠開始環顧四周,試圖尋找合適的話題。
小店的牆上貼著幾幅普通的浮世繪美人圖,應該是老版新印的廉價作品,所以並沒有被精心地裝裱起來。光忠仰首細細端詳了貼在頭頂的那一幅好一陣子,怎麼也沒品味出讓他滿意的滋味來,忍不住微微搖了搖頭。
“那幅畫怎麼了麼……”
長谷部側過臉看看看得有些出神的光忠,忍不住隨口問道。
“啊、沒什麼,”光忠轉頭沖長谷部笑了笑,“長谷部君覺得這幅畫怎麼樣?”
“這幅畫嗎……”
長谷部放下手中的筷子,雙臂交叉在胸前,很認真地皺著眉觀察了半天。
“我對美術並不太懂——這幅和那些大家稱讚畫得很好的浮世繪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兩樣。”
“可我並不喜歡這樣被大家稱讚的畫。”光忠說這話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雖然浮世繪有那麼多的美的地方,但是我更喜歡能夠活在現實中的美麗的人像。”
“像西洋畫那樣麼?”
“沒錯!”光忠的眼睛閃耀出長谷部之前從沒見過的光彩,“我早就聽說東京美術學校前些年開設了西洋畫科,所以這次去太宰府的時候,就一直在祈求學問之神能夠保佑我如願以償。”
看到長谷部似乎很有興趣聽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樣子,光忠的興致不免更加高昂起來。他和長谷部說起在水戶學習繪畫的事,並且自告奮勇地說可以現在就給長谷部畫一張速寫。
長谷部聽了光忠的提議,忙不迭地連連搖頭。
“還是算了吧,不用這麼麻煩。”
光忠根本沒有聽取長谷部的意見的打算,他利索地打開了身邊裝著畫材的手提箱,把桌上的碗筷清理到一邊,然後把紙筆拿出來放在了桌面上。
“我要是一天不練筆,第二天就會沒手感的——長谷部君權當作是幫幫我好了。”
面對這樣一張笑臉,長谷部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來,只好由光忠去罷。他有點僵硬地坐在那裡,一時都不知道手應該放在哪裡。
“放輕鬆,長谷部君,不用這麼拘束,。”光忠把手放在長谷部的膝上,笑著湊近他,“長谷部君的樣子早就刻在我的腦袋裡了,就算是不看著本人,也能夠畫出來的哦。”
這麼近的距離讓長谷部有些不適應,他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便側過身去,再沒有直視對方。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你就畫吧。”
“你畫好了嗎?”
坐在一旁的長谷部見光忠遲遲沒有開口一直只顧著低頭在紙上塗畫,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地問了一句。
光忠一面在畫紙上添了幾筆,一面抬眼看著長谷部笑:“畫好了喲,長谷部君。”
長谷部拿起光忠面前的畫紙,仔細端詳了一陣,不覺臉變得緋紅。紙上畫的速寫自然不是別人而是長谷部,更準確一些地說,是披著白無垢的長谷部。畫上的那個人輕閉著雙眼,微微頷首,安靜地端坐在那裡,溫潤乾淨得像一尊刀工細膩的雕像。
“你這畫的是什麼啊!”
光忠笑眯眯地看著長谷部:“怎麼、畫得不好嗎?”
從他們身後走過的女招待聽了他們的話,饒有興趣地停下腳步,俯身看過長谷部手裡的畫後,笑著問光忠:“畫得好像真正的人啊——這畫的是誰?”
光忠聽到有人誇讚便更加高興起來。他故作神秘地對一臉好奇的女招待說:“是我未來的新娘哦。”
“真的嗎?那可真好啊。”
聽到其他客人的招呼聲,女招待趕忙轉身往別處去了。
長谷部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狠狠地瞪了光忠一眼,慢慢地對折起手裡的畫紙,然後認真地把畫收好。
之前還稍微有點擔心長谷部真的生氣了的光忠松了口氣,他討好似的湊到對方身邊,小聲說:“剛才是我不好——作為賠罪,無論你這次問什麼,我都會如實回答的。”
說著,他笑著指了指自己被眼罩覆蓋住的右眼。
長谷部斜睨了他一眼,然後如他所願地開口問道:“那你的眼罩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是魔王的右眼哦——有沒有很帥氣啊,長谷部君?”
看著光忠的笑臉,長谷部不禁攥緊了拳頭。
“真奇怪,你的那碗拉麵是用酒煮的吧。”
從麵館出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兩人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著向碼頭走去。明明是十來分鐘步行的路程,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走走了半個多小時卻還沒有走到。
堤岸上煤氣燈在夜色裡明亮得刺眼,即將離港的輪船就停泊在燈光觸及不到的陰影裡。碼頭依然聚集著很多人,離開的和留下的,無非又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分別的日子,博多港對這一切早就見怪不怪。送別人群的嘈雜聲音亂紛紛地撞擊著長谷部的耳膜,讓他一時不知道該聽些什麼。
“稍等一下,長谷部君。”
長谷部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牽住,這才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他轉頭看向說話的人,光忠正一邊沖他笑著一邊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之前說好了明年春天請你來水戶看梅花,想起來還沒有把地址留給你呢。”
光忠說著又翻找了半天,只找出了一支鋼筆。
“沒有紙嗎?”
“奇怪,我記得明明隨身帶著的啊。”光忠不甘心地接著在衣兜裡尋找著,“要不就把行李箱打開吧,反正裡面有的是紙……”
“快要上船了,不用這麼麻煩。”
長谷部靠近光忠,摘掉戴在左手上的白手套,然後把手伸到他的面前。
“寫手上就好了。”
光忠聽了他的提議略微愣了幾秒鐘,轉而笑著點了點頭。他用手握住長谷部的手掌,然後摘掉鋼筆的筆帽,小心地在掌心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長谷部君的地址就是我們之前去的教會學校那裡對吧?”
“唔。”
長谷部專注於自左手手心傳來的微癢,只是輕輕應了一聲作為回答。
光忠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旋即俯下身把長谷部手掌上的墨蹟吹幹,然後細心地伸出手指試了試,在確認墨水完全幹了之後,才有些戀戀不捨地放開長谷部的手。
在登船口負責檢票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催促碼頭上的乘客上船,長谷部掏出懷錶,然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該上船了。”
光忠湊過來看看懷錶上的指針,然後笑著歎了口氣:“說的也是呢。”
他拿起擱在腳邊的手提箱,準備往登船口走,轉過頭看到長谷部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重新把箱子放下。
“有什麼事嗎,長谷部君?”
長谷部盯著他沉默了一會,然後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遞給他:“海上風大,你別嫌棄。”
“這麼珍貴的禮物,我可會好好珍惜的。”
光忠看上去很高興。他並沒有接過圍巾的意思,而是湊近長谷部俯下身子,示意對方幫自己系上。
“我可不會你喜歡的帥氣的系法。”
“不,我喜歡長谷部君的系法。”
一時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的長谷部只好手法笨拙地把圍巾圍在光忠的脖子上,系完後不忘剜了光忠一眼。
光忠心滿意足地笑著說:“這次真的得走了——就用那些西洋人的禮節來告別吧。”
長谷部正準備伸出依然整齊地戴著手套的右手,沒成想光忠直接上前給他了一個緊緊的擁抱。擁抱來得實在是太突然,長谷部沒有反應過來地呆愣了半晌,然後終於緩過神來,僵硬地拍了拍光忠的後背。
“我還是想知道,關於你的眼罩的事。”
光忠走到登船口的時候,長谷部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啊,這個啊……”光忠神秘兮兮地笑著思考了一會,然後很認真地說,“我想,大概是我會忍不住喜歡你的願意吧。”
“什麼……”
“長谷部君,你喜歡我嗎?”
長谷部沒有去看光忠的眼睛,只是抿緊嘴唇,努力避開對方期待的目光,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我也想對你說,希望你能夠留下來,可是我根本沒有說這話的立場。
就像,我更沒有那個立場,請你帶我走一樣。
“再見了,長谷部君——”
站在岸上的長谷部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學生制服的身影快速地跑向了船尾,站在船舷邊身體大半探出了護欄,拼命地朝著碼頭揮著手,似乎在喊些什麼。可是海面上的風太大,把他的聲音完全吹散了。
長谷部死死地盯著船離開的方向,始終不敢眨眼,似乎只要他眨一下眼睛,就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消失一樣。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回應對方地回揮,可最後還是攥緊了拳頭忍住了自己的衝動。
“不要忘記我啊,長谷部君——”
光忠沖著淹沒在人群中的長谷部呼喊著,即使船已經遠離岸邊,他也完全不能分辨出那個人的身影,但是他仍然執著地逆著風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更大一些。
“長谷部君,明年一定要來水戶啊——”
迎面而來的咸澀海風猛灌了光忠一口,逼著他把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直到福岡的燈火在視野裡漸漸黯淡下來,他才轉過身,倚靠著船舷的欄杆慢慢地坐下來。
光忠坐在甲板上,把臉埋進手掌裡,只覺得眼罩下的右眼疼得厲害。
奇怪,我現在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呢?
明明都已經說好了,來年春天就能夠再見了的啊。
明明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這是1923年的初春。
1923年9月1日,東京時間11點58分,以相模灣為震中發生裡氏8.1級的強震,史稱關東大地震。
-FIN-
去太宰府看梅花純粹是興起所致,他完全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奇遇,更沒有料想到自己會被一個男人這樣深深吸引住。雖然明明和那個人素昧平生,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光忠總有一種與他相識已逾百年的錯覺。大概那種原以為只會在書本文章裡出現的相見恨晚的感受,也不過如此吧。
光忠的腦袋被各種紛亂的思緒塞得滿滿的,不知不覺就被長谷部遠遠地落在了後面。
“你還在那裡發什麼呆,是誰要趕著去碼頭買船票啊?”
長谷部的聲音把光忠重新拉了回來。他循聲看向那個說話的人,對方似乎有點不耐煩地微微蹙著眉,示意他快點跟上來。
光忠趕緊不太好意思地快步追了上去:“長谷部君是……也順路嗎……”
“也算不上順路——你不是說聽不太懂這裡的方言麼,萬一迷路了那不是連問路都成問題——所以就乾脆帶你去好了。”
“是這樣嗎,長谷部君!”
長谷部看到對方突然變得一副熱情高漲的樣子,不免有些奇怪。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樣的變化放在心上,只是安靜地聽著光忠重新開始的興高采烈的喋喋不休,順便稍稍加快了前往碼頭的步伐。
人來人往的街市上是一派如今幾乎在每個大城市裡都會呈現出的繁華光景。那些漂洋過海而來的新鮮事物與在此處生息了上千年的文明交纏在一起,以一種不可言喻的和諧姿態共存著。坐在人力車上撐著陽傘的華服貴婦,身著二尺袖無地袴的女學生,穿著西服和異邦人談生意的商人,發出當當聲響的有軌電車,張貼著外國電影海報的電氣館,從街角傳來的留聲機的吟唱聲,一切就猶如萬花筒裡光怪陸離的幻象一樣。
光忠跟著長谷部在人群中穿梭,漸漸變得無暇和對方說話了。他不由得有些心煩,彌足珍貴的時間被迎面而來的行人車輛消磨沖散,這使他開始懷念起之前略顯空蕩的車廂和車廂裡的一地碎金來。
兩人路過一個不太顯眼的路口,一位衣著樸素的神父正好從拐角處走出來。他看到長谷部,似乎有點驚訝,旋即佈滿淺淺皺紋的臉上舒展開了笑容。他略略停下腳步,低聲和長谷部聊了幾句,然後又朝他身邊的光忠友好地點了點頭,繼而朝著之前的方向走開了。
光忠看到長谷部面對對方時的尊敬神情,也大概猜到了幾分。
“是長谷部君在教會學校裡的老師嗎?”
“嗯。”長谷部一直目送那位神父直到他走遠,才重又轉頭看向光忠,“我所在的教會學校就在這附近。”
“誒、真的嗎!”
光忠頓時來了興趣,立馬央長谷部帶他去看看。大概是想到學校距離這裡並沒有多遠的緣故,長谷部便沒有多說什麼,徑直領著光忠拐進了路口。
學校所在的街道相比外面的鬧市要安靜許多,周圍的房屋仍然是低眉順眼的傳統式樣,這越發顯得坐落在路盡頭的教會學校看起來與眾不同。
“真漂亮啊。”
聽到光忠由衷的讚歎,長谷部不由覺得有些奇怪:“教會學校不都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嗎?”
“不,當然不一樣。”光忠一面把手伸進口袋裡,一面笑著搖搖頭,“因為這是長谷部君所在的學校啊。”
說完,他掏出裝在衣兜裡的鋼筆和一小張紙片,快速地記下了學校的位址。
“以後我給這裡寫信的話,長谷部君能夠收到吧?”
長谷部湊過去看了看,幫光忠在後面添了幾筆,然後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個放哪裡好呢——好像放在口袋裡容易弄丟啊。”
光忠小心翼翼地拿著寫有位址的紙片,思量了半天,最後取下頭上的學生帽,把字條放進了帽子的夾層裡。
“行了,該快點走了。”
光忠整了整自己的頭髮,把帽子重新戴好:“真想進去看看啊。”
“你到底還想不想買到今晚的船票?”
被狠狠剜了一眼的光忠依舊一幅很高興的樣子。他拿起手提箱,步伐輕快地追上走在前面的長谷部。
“對了,等到明年春天長谷部君來水戶的時候,一起去看看我的學校吧。”
買好了船票,離登船還有好一段時間,本來就胃袋空空的兩人商量著在碼頭附近買點東西吃。走了大概十幾分鐘,他們在一間看上去簡單乾淨的麵館前停了下來。
站在門口的女招待身著藍白縞紋和服,梳著時興的髮型,雖然鮮嫩得像樹梢上剛剛冒出來的一片葉子,但是很有眼力地笑著迎上還沒有決定進不進去的光忠和長谷部,熱情地招呼他們倆進店。
“不吃博多拉麵就不算來到福岡哦。”女招待彎下腰主動去接光忠手裡的箱子,“這裡離碼頭很近,不用擔心趕不上船——二位請進吧。”
看到對方已經如此殷勤,光忠和長谷部互相看看對方,也就都默許了在這家麵館吃晚飯的提議。
麵館的面積不大,生意還算不錯。雖然裡面已經坐了不少客人,但依然沒有給人帶來擁擠的感覺。兩人隨便找了一處位置坐下,按照女招待的推薦點了兩碗拉麵,然後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沉默。
坐在周圍的食客大多操著博多弁,雖說聽起來最大差別在於腔調和語尾,但是仍然有很多話是光忠聽不懂的。他坐在那裡認真地聽了一會,努力了半天也沒能拼湊出完整的意思來。
“大概只有像長谷部君這樣的本地人才能完全聽懂博多方言吧。”
看著光忠臉上的苦笑,坐在旁邊的長谷部搖搖頭:“其實我也不是福岡本地人,只不過在這裡待了很久而已。”
“是這樣嗎?”光忠把板凳往長谷部那邊挪了挪,“長谷部君是因為家裡的原因才搬到福岡來的嗎?”
提及這個話題的長谷部眼色有些黯然,他垂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又重重地吐了出來。
“我不想說這些。”
“不、不好意思……”
光忠很想說點什麼來安慰一下對方,可是他並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麼。他只覺得繼續保持沉默只會讓氣氛變得更糟,無論說的是什麼,只要是其他的話題,應該就會好很多吧。
“我家裡有好幾個兄弟,而我是他們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當初我一個人去水戶學畫,家裡人也沒有阻攔我,可能他們壓根也沒指望我能成為什麼器用之才。”
“別這麼說,一個人的價值也不能這麼早就妄下定論。”
光忠看到長谷部恢復了擰著眉頭的認真神情,笑著感歎道:“長谷部君真是溫柔啊。”
“什麼啊……”
聽到光忠這麼說,長谷部有些不自在地別過頭。
“長谷部君有想過有朝一日離開福岡嗎?”
“在這之前並沒有想過這件事。”長谷部頓了頓,依然沒有直視對方,“我談不上討厭這裡,但也算不上喜歡,只是我沒有足夠的離開這裡的理由。”
“說起來水戶也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啊,沒有什麼特別的好處,不過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壞處。”光忠說得很慢,像是在回憶身處水戶的日子,“我想以後到別的地方去,去另外一個地方生活——我想這裡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吧。”
長谷部側過臉看向光忠:“怎麼聽起來你並沒有那麼喜歡水戶。”
“是我太喜歡福岡了。”
“等長谷部君明年到那裡去的時候,也許就會認同我的話了。”光忠右手支在桌上,微笑著伸出了左手的小指,“說好了,明年春天一定要來啊。”
“勾小指……你是小孩子嗎……”
雖然這麼說著,但長谷部還是伸出了右手。
“那就這這麼說定啦。”
“久等啦——”
說話間,兩碗拉麵被端上了桌,一股豚骨湯的濃醇香味撲鼻而來,乳白色的湯汁加上色彩搭配鮮豔的配菜,著實讓人食指大動。兩人本來就沒有吃午飯,面對眼前熱氣騰騰的拉麵,也就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各自埋頭吃了起來。
“呼……果然很不錯啊……”
當光忠放下筷子的時候,長谷部才吃到一半。不願意就這麼幹坐著的光忠開始環顧四周,試圖尋找合適的話題。
小店的牆上貼著幾幅普通的浮世繪美人圖,應該是老版新印的廉價作品,所以並沒有被精心地裝裱起來。光忠仰首細細端詳了貼在頭頂的那一幅好一陣子,怎麼也沒品味出讓他滿意的滋味來,忍不住微微搖了搖頭。
“那幅畫怎麼了麼……”
長谷部側過臉看看看得有些出神的光忠,忍不住隨口問道。
“啊、沒什麼,”光忠轉頭沖長谷部笑了笑,“長谷部君覺得這幅畫怎麼樣?”
“這幅畫嗎……”
長谷部放下手中的筷子,雙臂交叉在胸前,很認真地皺著眉觀察了半天。
“我對美術並不太懂——這幅和那些大家稱讚畫得很好的浮世繪看起來並沒有什麼兩樣。”
“可我並不喜歡這樣被大家稱讚的畫。”光忠說這話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雖然浮世繪有那麼多的美的地方,但是我更喜歡能夠活在現實中的美麗的人像。”
“像西洋畫那樣麼?”
“沒錯!”光忠的眼睛閃耀出長谷部之前從沒見過的光彩,“我早就聽說東京美術學校前些年開設了西洋畫科,所以這次去太宰府的時候,就一直在祈求學問之神能夠保佑我如願以償。”
看到長谷部似乎很有興趣聽自己繼續說下去的樣子,光忠的興致不免更加高昂起來。他和長谷部說起在水戶學習繪畫的事,並且自告奮勇地說可以現在就給長谷部畫一張速寫。
長谷部聽了光忠的提議,忙不迭地連連搖頭。
“還是算了吧,不用這麼麻煩。”
光忠根本沒有聽取長谷部的意見的打算,他利索地打開了身邊裝著畫材的手提箱,把桌上的碗筷清理到一邊,然後把紙筆拿出來放在了桌面上。
“我要是一天不練筆,第二天就會沒手感的——長谷部君權當作是幫幫我好了。”
面對這樣一張笑臉,長谷部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來,只好由光忠去罷。他有點僵硬地坐在那裡,一時都不知道手應該放在哪裡。
“放輕鬆,長谷部君,不用這麼拘束,。”光忠把手放在長谷部的膝上,笑著湊近他,“長谷部君的樣子早就刻在我的腦袋裡了,就算是不看著本人,也能夠畫出來的哦。”
這麼近的距離讓長谷部有些不適應,他感覺到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便側過身去,再沒有直視對方。
“既然是這樣的話,那你就畫吧。”
“你畫好了嗎?”
坐在一旁的長谷部見光忠遲遲沒有開口一直只顧著低頭在紙上塗畫,終於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地問了一句。
光忠一面在畫紙上添了幾筆,一面抬眼看著長谷部笑:“畫好了喲,長谷部君。”
長谷部拿起光忠面前的畫紙,仔細端詳了一陣,不覺臉變得緋紅。紙上畫的速寫自然不是別人而是長谷部,更準確一些地說,是披著白無垢的長谷部。畫上的那個人輕閉著雙眼,微微頷首,安靜地端坐在那裡,溫潤乾淨得像一尊刀工細膩的雕像。
“你這畫的是什麼啊!”
光忠笑眯眯地看著長谷部:“怎麼、畫得不好嗎?”
從他們身後走過的女招待聽了他們的話,饒有興趣地停下腳步,俯身看過長谷部手裡的畫後,笑著問光忠:“畫得好像真正的人啊——這畫的是誰?”
光忠聽到有人誇讚便更加高興起來。他故作神秘地對一臉好奇的女招待說:“是我未來的新娘哦。”
“真的嗎?那可真好啊。”
聽到其他客人的招呼聲,女招待趕忙轉身往別處去了。
長谷部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狠狠地瞪了光忠一眼,慢慢地對折起手裡的畫紙,然後認真地把畫收好。
之前還稍微有點擔心長谷部真的生氣了的光忠松了口氣,他討好似的湊到對方身邊,小聲說:“剛才是我不好——作為賠罪,無論你這次問什麼,我都會如實回答的。”
說著,他笑著指了指自己被眼罩覆蓋住的右眼。
長谷部斜睨了他一眼,然後如他所願地開口問道:“那你的眼罩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啊、是魔王的右眼哦——有沒有很帥氣啊,長谷部君?”
看著光忠的笑臉,長谷部不禁攥緊了拳頭。
“真奇怪,你的那碗拉麵是用酒煮的吧。”
從麵館出來,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兩人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沉默著向碼頭走去。明明是十來分鐘步行的路程,卻不知道為什麼一走走了半個多小時卻還沒有走到。
堤岸上煤氣燈在夜色裡明亮得刺眼,即將離港的輪船就停泊在燈光觸及不到的陰影裡。碼頭依然聚集著很多人,離開的和留下的,無非又是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分別的日子,博多港對這一切早就見怪不怪。送別人群的嘈雜聲音亂紛紛地撞擊著長谷部的耳膜,讓他一時不知道該聽些什麼。
“稍等一下,長谷部君。”
長谷部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輕輕牽住,這才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他轉頭看向說話的人,光忠正一邊沖他笑著一邊在口袋裡摸索著什麼。
“之前說好了明年春天請你來水戶看梅花,想起來還沒有把地址留給你呢。”
光忠說著又翻找了半天,只找出了一支鋼筆。
“沒有紙嗎?”
“奇怪,我記得明明隨身帶著的啊。”光忠不甘心地接著在衣兜裡尋找著,“要不就把行李箱打開吧,反正裡面有的是紙……”
“快要上船了,不用這麼麻煩。”
長谷部靠近光忠,摘掉戴在左手上的白手套,然後把手伸到他的面前。
“寫手上就好了。”
光忠聽了他的提議略微愣了幾秒鐘,轉而笑著點了點頭。他用手握住長谷部的手掌,然後摘掉鋼筆的筆帽,小心地在掌心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長谷部君的地址就是我們之前去的教會學校那裡對吧?”
“唔。”
長谷部專注於自左手手心傳來的微癢,只是輕輕應了一聲作為回答。
光忠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旋即俯下身把長谷部手掌上的墨蹟吹幹,然後細心地伸出手指試了試,在確認墨水完全幹了之後,才有些戀戀不捨地放開長谷部的手。
在登船口負責檢票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催促碼頭上的乘客上船,長谷部掏出懷錶,然後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該上船了。”
光忠湊過來看看懷錶上的指針,然後笑著歎了口氣:“說的也是呢。”
他拿起擱在腳邊的手提箱,準備往登船口走,轉過頭看到長谷部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於是重新把箱子放下。
“有什麼事嗎,長谷部君?”
長谷部盯著他沉默了一會,然後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圍巾,遞給他:“海上風大,你別嫌棄。”
“這麼珍貴的禮物,我可會好好珍惜的。”
光忠看上去很高興。他並沒有接過圍巾的意思,而是湊近長谷部俯下身子,示意對方幫自己系上。
“我可不會你喜歡的帥氣的系法。”
“不,我喜歡長谷部君的系法。”
一時再也想不出別的理由的長谷部只好手法笨拙地把圍巾圍在光忠的脖子上,系完後不忘剜了光忠一眼。
光忠心滿意足地笑著說:“這次真的得走了——就用那些西洋人的禮節來告別吧。”
長谷部正準備伸出依然整齊地戴著手套的右手,沒成想光忠直接上前給他了一個緊緊的擁抱。擁抱來得實在是太突然,長谷部沒有反應過來地呆愣了半晌,然後終於緩過神來,僵硬地拍了拍光忠的後背。
“我還是想知道,關於你的眼罩的事。”
光忠走到登船口的時候,長谷部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啊,這個啊……”光忠神秘兮兮地笑著思考了一會,然後很認真地說,“我想,大概是我會忍不住喜歡你的願意吧。”
“什麼……”
“長谷部君,你喜歡我嗎?”
長谷部沒有去看光忠的眼睛,只是抿緊嘴唇,努力避開對方期待的目光,扭過頭看向了別處。
我也想對你說,希望你能夠留下來,可是我根本沒有說這話的立場。
就像,我更沒有那個立場,請你帶我走一樣。
“再見了,長谷部君——”
站在岸上的長谷部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學生制服的身影快速地跑向了船尾,站在船舷邊身體大半探出了護欄,拼命地朝著碼頭揮著手,似乎在喊些什麼。可是海面上的風太大,把他的聲音完全吹散了。
長谷部死死地盯著船離開的方向,始終不敢眨眼,似乎只要他眨一下眼睛,就會有什麼重要的東西消失一樣。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回應對方地回揮,可最後還是攥緊了拳頭忍住了自己的衝動。
“不要忘記我啊,長谷部君——”
光忠沖著淹沒在人群中的長谷部呼喊著,即使船已經遠離岸邊,他也完全不能分辨出那個人的身影,但是他仍然執著地逆著風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更大一些。
“長谷部君,明年一定要來水戶啊——”
迎面而來的咸澀海風猛灌了光忠一口,逼著他把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直到福岡的燈火在視野裡漸漸黯淡下來,他才轉過身,倚靠著船舷的欄杆慢慢地坐下來。
光忠坐在甲板上,把臉埋進手掌裡,只覺得眼罩下的右眼疼得厲害。
奇怪,我現在為什麼會這麼難過呢?
明明都已經說好了,來年春天就能夠再見了的啊。
明明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
這是1923年的初春。
1923年9月1日,東京時間11點58分,以相模灣為震中發生裡氏8.1級的強震,史稱關東大地震。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