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パロ
早上七點。
長谷部國重從床上坐起,他總在這個時間自動醒來。
躺在他右邊的男朋友現在正是好眠,光忠一反平時精悍的形象,熟睡的他一臉放鬆,看起來比真實年齡少了幾歲,這反差總令長谷部想伸手揉揉他睡到亂翹的頭髮。
長谷部直接起身,走進浴室梳洗。
一模一樣的牙刷,一模一樣的漱口杯,右邊是長谷部的,左邊是光忠的,光忠的那一邊還擺了一堆長谷部從來不懂用處的男性保養品、髮蠟、梳子什麼的。擺在正中間的牙膏和洗面皂則是共用,因為光忠堅持洗臉要用好東西,雖然長谷部從來都分不清楚這些東西有什麼區別,洗臉用的東西不是沾水會起泡就好了嗎。
在光忠第三次說明什麼保濕,什麼無香料,什麼無動物實驗的時候,長谷部點了點頭。
反正光忠開心就好。
沖了個清爽的澡,換上素色的襯衫和休閒褲,走出浴室時順手把門口洗衣籃裡的淺色衣服挑出來,裝洗衣袋丟進洗衣機,加上洗衣精和小蘇打粉,打開開關。
走進起居室,長谷部撕下貼在冰箱門上的紙條,放在餐桌上,仔仔細細寫上「辛苦了,謝謝你。」再貼回原位。
光忠為他做了五年的便當,長谷部也就這麼寫了五年。
在彼此都很忙碌的生活裡,不這麼寫的話,感覺自己與光忠的對話又少了些。
拿出冰箱裡的便當盒,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烤了吐司,簡單吃過早餐,在電視機旁的月曆上寫下今天預計回家的時間。
出門前,長谷部又走回臥室,蹲在床邊,在光忠的額上落下一吻。
「我出門了。」
一如往常地,七點四十分,長谷部離開他們同居的出租公寓,開始新的一天。
沿著住宅區裡的巷道往河岸走,巷道裡,兩邊還是以獨棟的住宅居多,兩三個拿著掃帚的中老年女性站在門口閒話家常,或是給圍牆外的植物花朵打理澆水。
牽牛花在夏日炎熱的氣溫下更是生氣蓬勃,密密麻麻爬滿了牆面,綠色的藤蔓彎彎繞繞,柔軟的葉面還沾著早晨的露水,像裝飾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晶。花瓣上的紫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鮮豔,不知是被畫筆塗上多少層的水彩,由淺至深,層層疊疊,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排出一整片夏天的氣息。
走出住宅區,遠方,清澈的河水沿著河道蜿蜒地向南延伸,約四線道寬的河流兩邊,是從上游沖刷下來的碎石灘,白色、灰色、黑色的小石子平鋪著,早晨清新的陽光打在上面,反射出微熱的光芒。比碎石攤更靠近河岸的一排,是春天時就開始拔高的茂密綠草,到了夏天更是生意昂昂,每天經過時,都驚訝地發現今天又比昨天抽高了一段,現在恐怕早就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出許多。再往外一排,便是比河道高出2到3公尺的河階,比河階再高2公尺左右的,便是河岸步道。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是清可見底的冰涼河水,水邊有三三兩兩擺尾覓食的水鴨群,還有河階步道上扯著飼主往前走的柴犬,以及趁著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沿著步道晨跑的人們。
相同的河岸,每天不同的景致,四季的更迭自不用說,今天的風景比昨天多了些也少了些,明天也會比今天多些又少些。
看似相同的日常,可每天都確實是不同的日子,日常生活裡的每個微小變化,生活就藉著這些細細小小的不同,逐漸隨時間改變。
今年三月的河岸春景,可說是數年來最壯觀的一次。
河岸兩邊整排的櫻花斜斜地伸出河階,一朵又一朵粉色的雲朵滿滿地佔據了天空,情侶和帶著小孩的年輕夫妻坐在樹下野餐、說話,春天微甜的暖風吹起,粉嫩嫩軟綿綿的棉花糖絮便從空中落下,掉在髮上、肩上。
「今年櫻花開得真好。」
淡粉色的櫻花花瓣飄飄揚揚,漫漫撒滿了整條彎彎曲曲的河岸步道,也沾了些在光忠一身黑的身影上,很是醒目。
難得兩人都休假的假日午後,一起走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晚餐的材料,手裡提著裝滿食材的購物袋,光忠站在整整齊齊鋪著紅磚的河岸步道上,全然是「家庭煮夫」的味道。
「應該找一天來賞櫻的。」長谷部伸手掃了掃光忠肩膀上的花瓣,淡淡地說。
「好啊,便當要做什麼?」光忠笑得瞇起眼睛,眼角含著說不盡的溫柔。
「都好,你做的我都吃。」
長谷部低下頭掩去臉上的表情,快步走進那一片從天而降的花雨中。
但那天之後,光忠卻再也沒提起賞花的事情,好像那天只是隨口說說,說完就拋到腦後。
等到春天落入水中,被沖得不見痕跡,夏天從盛開的牽牛花花蕊中探出頭來,這個約定也還是沒有實現。
「早安,長谷部老師。」
「同學早。」
「糟糕,是數學的長谷部。」
「是『長谷部老師』。獅子王,你上週的作業還沒……喂,你回來,我話還沒說完!」
叫不回已經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的獅子王,長谷部無奈地走回教職員室。
兩兩相對的教職員桌椅併成兩大排,每個桌上都是堆滿了課本、參考書籍、文具、各種文件,和學生的作業。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熱上許多。
教職員室裡,大黑板上方掛的時鐘指在10點多一些,時間還不到12點,就已經強烈感受到太陽的威力了。
為了配合節能省電,教職員室內現在也是有冷氣開不得的狀態,電風扇嗯嗯嗡嗡地左右奮力搖擺,依然吹不散酷暑的煩躁悶熱。
長谷部的位子在靠窗的這一排,背對著敞開的窗戶,窗外是休息時間的操場。雖然是下課,但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被大太陽曬得發燙的紅色跑道和運動場,即使正是貪玩的年齡,也沒有中學生會挑這種氣溫在室外奔波,現在的學生,還是寧可蹲在教室裡滑手機。
於是操場上那些無處可去、無人可擾的熱風熱氣,就跨過長谷部身後的窗戶大搖大擺地逛了進來。
坐在位子上,只是動動手改改作業,汗水就不停從額角邊一滴滴流下來,前後和後背也是黏黏濕濕,令人不耐。
「唉……」
長谷部嘆了口氣,放下手上的筆。
「早安,長谷部老師。」
突然從背後冒出的聲音激得長谷部一驚,趕緊掏出優良教師的笑容貼在臉上,轉頭說:「早安,亂藤四郎同學。」
「呵呵,我把一班的作業收來了,來。」
亂藤四郎甜甜地笑著,把厚厚一疊數學作業簿放在長谷部桌上。
「咦?」
亂藤四郎歪著頭,看著長谷部隨意擺在筆擱上的筆,笑問:「原來長谷部老師也是鋼筆愛好者嗎?」
「啊……你說這個啊。」長谷部修長的手指拾起長約一個手掌,筆身漆黑,圖案帶著一串藤花的鋼筆,說:「這……是人送的,他說常改作業的話,用鋼筆寫字比較省力,對手腕的負擔也比較小。」
亂藤四郎一愣,數秒後,轉而泠泠笑了兩聲:「老師,鋼筆寫字是比較省力,不過沒有人會因為這樣就送一支價值25萬圓的訂製全手工鋼筆的。」
「咦?」聽見那個數字,長谷部也愣了。
「老師,數字還不是問題,這個製筆師傅不是有人下單就接單的,他老人家可是很有脾氣的大人物。」趁長谷部還傻著,亂藤四郎抽下他手上的筆,拿在手上把玩端詳,又說:「輪島漆筆身和青貝象嵌,實在好品味,難怪我哥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這種全手工的東西,全世界就這麼一支,老師真是幸福。」
亂藤四郎露出一臉賊笑,把筆塞回長谷部手中。
「下課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我先回去啦,長谷部老師。」
「啊、嗯,謝謝你送作業過來。」
「不會,老師掰掰。」
「嗯,等下見。」
「來,同居三周年紀念,我的禮物是這個。」
兩個人都為了這一天先請好假,悠悠閒閒一起起床,一起刷牙,一起沖澡,才剛吃過早餐,光忠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禮物。
早晨透白的陽光穿過落地窗,打在眼前的原木盒上,把刷了一層透明漆的盒子照得熠熠生輝。
盒子正面用黑字刻上了店名,顯得莊重又高級。長谷部的手指撫過盒蓋,滑開。
他靜靜躺在絨毛表面的軟墊上,筆身底色漆黑,光滑的表面鑲著一片片細小的花瓣,拼成一串紫光閃閃的藤花。
「長谷部君不是說改作業手腕會痛嗎?改用鋼筆吧,比較省力。啊,還有這裡。」
手臂越過整張桌子,把長谷部手上的筆轉了半圈,「N.M.」的字樣就刻在筆蓋上。
「三周年快樂,長谷部君。」
光忠眼角含笑,微微勾起唇角。
在那透金色的眼眸裡,長谷部看見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早上十點。
即使知道長谷部早就去學校了,光忠睜開眼睛後的第一件事還是拍拍自己身旁那個空蕩蕩的位子。
帶著水氣的浴室裡,還留著長谷部慣用的沐浴乳香味,光忠踩進浴盆,嗅著若有似無的氣味,直到自己的檀木皂香蓋過清新的檸檬香氣。
起居室裡隱隱的咖啡香,杯碗盤架上還帶著水珠的瓷盤,今天的長谷部君也是喝了咖啡吃了吐司才出門。
小心翼翼地撕下冰箱上端端正正的「謝謝」紙條,貼在手帳上。工作忙到沒什麼時間寫手帳,現在倒變成長谷部的紙條收集冊了。
光忠也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打開電磁爐炒了一份美式炒蛋和培根,在土司上抹了自製的奶油大蒜醬,烤至金黃色,一邊看著晨間新聞一邊享用早餐。
就說了奶油大蒜醬做好放在冰箱裡,早餐自己抹吐司烤來吃,但懶得多做這道手續的長谷部總是乾吃吐司,不只是這次的奶油大蒜,上一次的草莓果醬,上上次的檸檬蛋黃醬,上上上次的藍莓果醬,還有……如果沒給他做便當,他八成每天中午都會啃麵包了事。
不過,如果可以,還是希望兩個人能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或者就算只是一個在看電視,一個在上網,根本沒有對話也不要緊。
只要感受到這個空間裡有對方的存在,這樣也就滿足了。
洗衣機運轉的聲音停下,光忠從洗衣槽裡拿出自己的白襯衫和長谷部的白色汗衫,再把深色的牛仔褲和休閒褲裝袋丟進去。
陽台外的夏日天空是一片蔚藍。
遠方的白色雲朵在空中疊成了一座山峰,只有一截手指大小的飛機穿過厚重的雲層,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強烈的陽光與高溫把前一天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曬到一點水分也不留,收下長谷部那幾件乾到硬梆梆的襯衫,拿回室內用熨斗燙平,吊回衣櫃。用吸塵器把地板吸過一次,容易積灰塵的牆角、電視櫃、床底也都擦了擦。
明明也沒做什麼事情,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中午。
這時候的長谷部,應該在吃便當了吧?
雖然知道長谷部對食物的喜好,但也不能總慣著他。
炒青椒時可以加些高湯,胡椒、薑末、蒜末、蔥花都要起鍋前再下,這樣炒才能去生味。紅蘿蔔要帶出甜味,就是切絲時要細,炒到透了才加高湯和一點糖煮到軟。
就算是他討厭的東西,也得變個花樣讓他吃下去才行。
也真虧他每次都吃得一乾二淨。
也或許他是塞給別人吃了也說不定。
就算想問問他想吃什麼,也因為作息完全錯開而說不上話,忙起來的時候,連續兩周都碰不到面也是常有的。
雖然也是可以在月曆或冰箱上留言問他,或用手機問也是方法,不過……還是想握著他的手問問他。
如果他覺得太肉麻,那就看著他的眼睛問也好。
問他,你明天想吃什麼?我給你帶便當。
就是這麼簡單又理所當然的、非常日常生活的問題而已。
明明就住在一起,明明應該是相愛的一對,如果連這樣的問題都無法非常輕描淡寫地、不經意地問他,那這樣兩個人之間到底算是什麼呢?
……這樣的生活,是長谷部君想要的嗎?會不會很後悔,會不會對自己很失望呢?
「今年櫻花開得真好。」
站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長谷部仰著頭,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這個笑容也說不定。
喜歡看他這樣淡淡地笑,不是工作時的職業笑容,也不是打趣自己時調侃的笑,那像是在一個典雅的陶製茶杯裡盛上溫醇的茶水,卻一個沒收好手,有那麼一兩滴茶水溢出,順著杯緣和重力滑下一般。
幾片粉白色的櫻花花瓣也隨著重力落在自己髮上,但兩手都提著裝滿食材的購物袋,實在空不出手來拍開。
「應該找一天來賞櫻的。」長谷部伸手輕輕掃去沾在自己身上的花瓣,在他看向那片沾著花瓣的前髮時,與他視線相接。
別說是賞櫻,上一次約會到底是什麼時候,光忠已經想不起來了。
想到能與長谷部一起坐在樹下,虛擲一整個輕飄飄的午後,粉紅色的心情便飛上了眉梢。
「好啊,便當要做什麼?」
「都好,你做的我都吃。」
不知道長谷部又突然在害羞什麼,撇開視線低頭走進那一片從天而降的花雨中。
可在那之後,長谷部卻再也沒提起賞花的事情,日誌一天翻過一天,擬好的菜單也被埋沒在一張張薄薄的日子裡。
彎下腰,把從貨車上卸下來的蘇打水放在滿是酒瓶與飲料罐的倉庫裡。
視界邊緣,一個帶著銀光的圓盤狀物體從酒保背心的口袋裡滑了出來。
眼明手快,光忠在物體落地之前先穩穩接下,一把撈回掌心。
第一次見到這只懷錶是在酒吧附近的一家骨董店。
自從發現酒吧旁邊的小巷子裡換了一個新招牌,光忠就一直很好奇,特別是在他知道那是一間骨董店之後。只是,光忠總是抓不準這間店到底什麼時候才有營業。
無論是早上去或下午去,甚至是晚上從酒吧裡偷溜出來,那間骨董店的大門也總是關得緊緊的。
總算有那麼一次給他碰上店門半開,店裡的燈光也亮著,在走進去之後光忠終於明白自己為何總摸不清這間店的營業時間──因為,也許根本沒開店也說不定。
櫃台裡,一個帶著眼鏡的青年躺在沙發上睡覺,即使聽見客人走進來的聲音,也絲毫沒有動靜。
於是光忠只能自己隨意地四處看看。
店裡的東西相當混亂──光忠又再看了店主一眼,想想也不太意外──舊式和風的東西和古歐風的東西混在一起,塞在幾個鐵架和玻璃櫃裡,從茶壺茶杯組到香爐,還有一些小動物的木雕、裝飾、燭台燈具等等,這樣的陳列方法,就算是有價值的東西也看不出價值,不禁令人懷疑這家店裡是否真的有值得讓人掏錢的東西。
但當光忠掃到那只和一些老相框擺在一起的懷錶時,整個注意力都被他奪走了。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懷錶多少錢?」
光忠拿著那只懷錶走到櫃檯,問向那個正在睡覺的店主。
可是那店主像是沒聽見一般,毫無反應地繼續睡他的覺。
「請問……」
「不賣。」
連眼睛也不睜開,店主只是懶懶地用那一口關西腔回了兩個字。
「不賣?那為什麼會擺在……」
「因為我今天不想工作。你改天再來吧。」
「啊?可是現在不是營業時間嗎?」
那依然躺在沙發上動也不動的眼鏡青年吐出長長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勉強強睜開半個眼睛,回答:「是營業時間。」
「那……」
「可是我不想動。」
「…………」
「…………」
「好吧……那我改天再來。」
連隨意搭理一聲都沒有,戴眼鏡的關西腔青年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直到回到酒吧裡,光忠都不敢相信剛剛在骨董店裡發生的事,但老闆說不賣就是不賣,無可奈何,只好跟廣光說,如果看到那間店開門記得告訴他一聲。
之後又跑了幾次那間骨董店,一樣都碰不上營業時間,等再踏進那間店裡時,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情了。
那只懷錶也從原本的位置上消失,問了店主,他只隨口說不知道,大概是賣掉了吧云云。
不過現在,這只懷錶確實是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酒吧的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現在也不過才五點半,還沒到營業時間,有鑰匙開門的人除了自己也只有廣光了。
「廣光?今天怎麼比較晚,路上怎……哇!」
才從倉庫裡走出來,光忠被淋得一身濕的廣光嚇了一大跳。
帶著一點自然捲的頭髮活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海帶,一條一條地黏在臉上,T恤和牛仔褲也全濕了,溼答答地滴著水,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水漬。
「你……這是?」
「忘了帶傘。」
說完這句,廣光逕自走進更衣室裡,把門關上。
光忠繞過地上一灘又一灘的水漬,走向門口。
玻璃窗外,沒帶雨傘的人們各自拿著包包、外套擋在頭上,在水濛濛的人行道上奔跑著,有些人看準路邊的藥妝店便衝進去躲雨,也有些人只是看了看路邊店家的遮雨棚,又低下頭快步走過。
豆大的雨珠打在行人身上,也打在店家的遮雨棚上,和車水馬龍的馬路上。那些在店門口擺了花車和商品的便當店、日用品行、花店、二手書店,也紛紛趕著把東西收進店裡。
一場天氣預報沒測到的夏天午後雷陣雨,打亂了許多人的步調,再看這來勢洶洶的雨勢,恐怕段時間內雨是不會停的。
手上的懷表,時針與指針指在五點半的位置上,也差不多是長谷部要離開學校的時間了。
今天他帶傘出門了嗎?
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出門時長谷部的傘有沒有掛在門口的傘架上。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密密麻麻地一滴滴灌進耳朵裡,幾乎掩去周圍所有的聲音。
焦躁中,身後更衣室的門打開了。
廣光換好了店裡的酒保服,手上提著拖把和水桶,開始清理地上一灘灘的水漬。
「廣光……」
聲音裡帶著歉意,光忠又繼續說:「店裡交給你可以嗎?我出去一下。」
「雨很大。」
「嗯,我知道。」
「嗯。」
「謝謝。」
光忠迅速拆下別在酒保背心上的懷錶,三步併成兩步走進更衣室裡,把懷錶塞進置物櫃裡,又抓了兩把傘出來。
打開店門,光忠撐起傘,衝進一片滂沱大雨中。
「我的禮物……是這個。」
一只黑色的皮質方盒放在光忠面前,早晨透白的陽光描繪出皮料的紋路,給這麼一個安靜的盒子增添幾分溫度。
光忠打開盒子,他認得這只懷錶。
原裝黑色磁面狀態完美,磁面上的數字與刻度都是厚重的金色印刷字體,同時也印上了廠牌的名稱──與記憶中相同的瑞士知名廠牌──指針與時針也是美麗的銅金色,細緻的裝飾紋保有著上個世紀的機械工藝美感。翻到背面,背蓋上細細的使用痕跡與三角箭簇的刻印訴說他的歷史,走過70年的光陰,他依然典雅而完美。
「長谷部君你怎麼知道……」
「我問了廣光……」
光忠恍然大悟,細想後又問:「可是那個店主……」
「嗯,他弟是我的學生,所以……我有送給認識的人看過,他說狀態非常完美,記得定期送去保養。」
說完,長谷部的臉上染上一片暈紅。
要臉皮薄的他承認自己為了喜歡的人費了這麼多心思已經不簡單,再問下去,他恐怕又要生氣了。
不問也不要緊,詳情不知道也沒關係。
掌心裡這微涼的溫度已經抵在胸口,比什麼都沁人心脾。
「謝謝你,長谷部君。」
「嗯。」
「謝謝你。」
長谷部的臉又更紅了,再說下去,只怕自己等不到晚上就要先開動了。
拉起他擺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手,用手掌的體溫溫暖他微涼的指尖,拉到自己唇邊輕輕一吻。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了,長谷部君。」
結束社團活動的學生們三三兩兩走出校門,嘻笑打鬧的聲音傳進教職員室窗戶裡,大多數的老師已經離開,長谷部把改好的作業歸在一疊,今天的事情也差不多做完了。
收拾好桌子和包包,拎起便當袋,該是回家的時候。
那個沒有任何人在等待自己,空蕩蕩的家。
走出校門,沿著原路往回走,幾乎每天都會走過的歸途,今天也是熟悉的巷道,熟悉的河岸。只是,與早晨幾乎完全雷同的街景,卻忽然染上一層濃濃的灰色。
濃灰淺灰的厚重雲朵不知何時隆隆地冒了出來,擋住整片藍得幾乎要融化的天空與毒烈的陽光,潮濕的水氣鑽進鼻腔裡,接著,一滴涼意從天而降落在髮間,順著額頭沿著臉頰流下。
然後第二滴。
然後第三滴。
瞬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瘋狂的雨幕之中。
肩膀和手臂率先遭殃,點點雨水浸濕了布料,打在髮上的水珠順著髮梢灌進衣領,不要一分鐘,前胸後背也全都淪陷。鞋尖與褲管當然也無法倖免,在膝蓋以下全部浸水之後,長谷部只感覺自己根本就走在水塘裡,有穿鞋或沒穿鞋已經沒有差別。
雖然整個人都被濕透的衣服黏住實在不是什麼很好的體驗,不過,淋濕就淋濕了,夏天的午後雷陣雨總是無可奈何,快點走回家,快點洗個澡也就沒事了。
所幸這個時候光忠應該已經在店裡,淋不到他,否則正要開店的他淋濕了,今晚的工作該怎麼辦?
那個人平時就有在運動,健康的時候是很健康,可是一旦生病,卻總是拖很久才會好。店裡也就他和廣光兩個人,以他這種愛擔心的個性,就算留在家裡養病,心裡也會掛念著一個人顧店的廣光而無法好好休息。
比起自己,光忠生病更令人放不下心。
還好這場雨下得晚,還好是在自己離開學校之後才開始下。
「長谷部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喚,長谷部反射性的轉身。
此時最不想見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如果不是因為和這個人同居了五年,乍看之下,長谷部可能會不認得他。
每天起床總要吹了又吹再抹上髮膠的頭髮整個垮了下來,淋濕的前髮貼在他的臉上,褲子全都濕透,黏在上下起伏的肌肉線條上,手中撐著的傘也被強風吹歪,另一把折疊傘緊緊握在他手上。
這樣的光忠一點都不帥氣,不只如此,更是狼狽到了極點。
但是長谷部卻比誰都清楚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即使身體被雨水淋得冰冷,體內卻有股熱流在血管中流轉。
長谷部抬起蓄滿雨水的、沉重的步伐,踏亂一灘又一灘柏油路上的積水,全然不懼大雨紛紛,筆直地走向光忠,抬頭挺胸地站在他面前。
然後開口大罵:「笨蛋!你自己都淋成這樣了就算送傘給我還不是跟你一起淋雨,有用嗎?」
扛著傾盆大雨,拖著一身冷水,丟下工作只為了幫他送傘,卻只得到這一句嫌棄,一把怒火也在光忠肚裡燒了起來,回罵:「啊?我心疼你淋雨給你送傘有必要這樣對我說話嗎?」
「誰要你送傘啊我走回家不過就是20分鐘淋濕就淋濕了回家洗個澡就沒事誰要你雞婆你要是感冒我可不會請假在家陪你!」
「誰要你陪啊我感冒照樣去上班啊你以為我很閒喜歡生病嗎我是心疼你耶這是什麼態度!」
「對啦對啦就你會心疼我我就不會心疼你啦啊不就好棒棒全世界就你最愛我我捨不得你生病就不重要啦!」
「對啦全世界就我最愛你怎樣你有意見嗎!就算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要我猜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在想該怎麼維繫這段感情就算你可能根本就不希罕我的付出,這世界上還是我最愛你!」
大聲喊出這串鞭炮似的抱怨,不必看也知道,自己臉上的溫度早已滾燙,而站在自己面前的、氣呼呼的長谷部也是紅得像隻剛燙熟的蝦子。
光忠脹紅著臉,打開手上的折疊傘往長谷部手裡一塞,轉身又沿著原路往回走。
應該信任他的。若早知道雨勢會轉大,不如一開始就坐計程車來接他,再說,長谷部也是大人了,怎麼照顧自己他當然知道,如果有需要,他自然會叫計程車回家。
但是看到突如其來的一場陣雨,還是抓著兩把根本擋不住午後暴雨的破傘就衝了出來。
衝動又缺乏思慮,卻是那時的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也是最真實的心情。
因為愛他而不安,又因為不安而焦慮,再因為焦慮而衝動,以致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正如自己在乎長谷部君一般,長谷部君也同樣地在乎自己,儘管方式不太一樣。
貿然跑出來,反而讓長谷部君為自己擔心了。
這樣的自己,一點也不帥氣。
長長嘆了一口氣,大雨拖不住光忠的腳步,他快步往回走。
可沒走幾步,手臂卻被熟悉的掌溫一把勾住。
「喂,你要去哪裡,雨這麼大,不找個地方躲雨你在想什麼。」
回過身,長谷部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紫藤色的眼眸垂向一旁,沾著一滴雨水的睫毛顫了顫。
那隻緊抓著手臂的手,正在微微地顫抖著,可語氣卻帶著冷靜的堅定,他說:「你跟我過來。」
說完,長谷部緊緊握著光忠的手,走到一旁屋簷下。
下雨的住宅區巷弄裡一個行人也沒有,身後是今天沒有營業的古早風雜貨店,整個世界在雨聲中寂靜下來。
沉默也在兩人之間擴散。
長谷部的手沒有放開,顫抖也始終沒有平息。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在罵跑一心只想體貼自己的光忠之後,還追上去把他攔下來。
如果他甩開自己的手怎麼辦?
如果他真的生氣了怎麼辦?
如果他真的不再拉起自己的手,不再像看透自己心底那般溫柔微笑了怎麼辦?
踏出第一步的那個瞬間,長谷部只知道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
手顫抖著,喉嚨乾得燒人,耳邊的心跳蓋過刷刷的雨聲,回過神來時,已經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不敢看他的表情,但更不忍直視的,是腦中飛過的,平淡生活的種種。
冰箱裡從來沒碰過的果醬,每天菜色都不一樣的便當,燙得整齊挺拔的雪白襯衫,已經想不起來上次提起吸塵器打掃是什麼時候了……
到底還要他怎麼辦呢?
什麼都不說就以為別人都應該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明明就已經很努力在思考對方到底想要什麼了,到頭來卻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為對方著想。
最沒有資格這樣責怪光忠的人,不就是自己嗎?
其實沒有必要那樣兇他的。
其實只要坦率地謝謝他就好。
其實只是希望他在關心自己之前,先顧好他自己。
總是把真正想說的話藏在心裡,以為在一起久了,他就應該會懂,於是便一直等一直等,等著他開口,等到自己也錯過開口的時機,又在兩個人之間畫上一道裂痕。
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只要一句話,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把斜坡上岌岌可危的巨岩推落深淵,多年經營的愛情,如同破碎的鏡子,散落一地,尖銳而刺人。
早上七點。
長谷部國重從床上坐起,他總在這個時間自動醒來。
躺在他右邊的男朋友現在正是好眠,光忠一反平時精悍的形象,熟睡的他一臉放鬆,看起來比真實年齡少了幾歲,這反差總令長谷部想伸手揉揉他睡到亂翹的頭髮。
長谷部直接起身,走進浴室梳洗。
一模一樣的牙刷,一模一樣的漱口杯,右邊是長谷部的,左邊是光忠的,光忠的那一邊還擺了一堆長谷部從來不懂用處的男性保養品、髮蠟、梳子什麼的。擺在正中間的牙膏和洗面皂則是共用,因為光忠堅持洗臉要用好東西,雖然長谷部從來都分不清楚這些東西有什麼區別,洗臉用的東西不是沾水會起泡就好了嗎。
在光忠第三次說明什麼保濕,什麼無香料,什麼無動物實驗的時候,長谷部點了點頭。
反正光忠開心就好。
沖了個清爽的澡,換上素色的襯衫和休閒褲,走出浴室時順手把門口洗衣籃裡的淺色衣服挑出來,裝洗衣袋丟進洗衣機,加上洗衣精和小蘇打粉,打開開關。
走進起居室,長谷部撕下貼在冰箱門上的紙條,放在餐桌上,仔仔細細寫上「辛苦了,謝謝你。」再貼回原位。
光忠為他做了五年的便當,長谷部也就這麼寫了五年。
在彼此都很忙碌的生活裡,不這麼寫的話,感覺自己與光忠的對話又少了些。
拿出冰箱裡的便當盒,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烤了吐司,簡單吃過早餐,在電視機旁的月曆上寫下今天預計回家的時間。
出門前,長谷部又走回臥室,蹲在床邊,在光忠的額上落下一吻。
「我出門了。」
一如往常地,七點四十分,長谷部離開他們同居的出租公寓,開始新的一天。
沿著住宅區裡的巷道往河岸走,巷道裡,兩邊還是以獨棟的住宅居多,兩三個拿著掃帚的中老年女性站在門口閒話家常,或是給圍牆外的植物花朵打理澆水。
牽牛花在夏日炎熱的氣溫下更是生氣蓬勃,密密麻麻爬滿了牆面,綠色的藤蔓彎彎繞繞,柔軟的葉面還沾著早晨的露水,像裝飾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晶。花瓣上的紫色也是一天比一天鮮豔,不知是被畫筆塗上多少層的水彩,由淺至深,層層疊疊,在明亮的陽光照射下排出一整片夏天的氣息。
走出住宅區,遠方,清澈的河水沿著河道蜿蜒地向南延伸,約四線道寬的河流兩邊,是從上游沖刷下來的碎石灘,白色、灰色、黑色的小石子平鋪著,早晨清新的陽光打在上面,反射出微熱的光芒。比碎石攤更靠近河岸的一排,是春天時就開始拔高的茂密綠草,到了夏天更是生意昂昂,每天經過時,都驚訝地發現今天又比昨天抽高了一段,現在恐怕早就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出許多。再往外一排,便是比河道高出2到3公尺的河階,比河階再高2公尺左右的,便是河岸步道。
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是清可見底的冰涼河水,水邊有三三兩兩擺尾覓食的水鴨群,還有河階步道上扯著飼主往前走的柴犬,以及趁著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沿著步道晨跑的人們。
相同的河岸,每天不同的景致,四季的更迭自不用說,今天的風景比昨天多了些也少了些,明天也會比今天多些又少些。
看似相同的日常,可每天都確實是不同的日子,日常生活裡的每個微小變化,生活就藉著這些細細小小的不同,逐漸隨時間改變。
今年三月的河岸春景,可說是數年來最壯觀的一次。
河岸兩邊整排的櫻花斜斜地伸出河階,一朵又一朵粉色的雲朵滿滿地佔據了天空,情侶和帶著小孩的年輕夫妻坐在樹下野餐、說話,春天微甜的暖風吹起,粉嫩嫩軟綿綿的棉花糖絮便從空中落下,掉在髮上、肩上。
「今年櫻花開得真好。」
淡粉色的櫻花花瓣飄飄揚揚,漫漫撒滿了整條彎彎曲曲的河岸步道,也沾了些在光忠一身黑的身影上,很是醒目。
難得兩人都休假的假日午後,一起走去附近的超市買了晚餐的材料,手裡提著裝滿食材的購物袋,光忠站在整整齊齊鋪著紅磚的河岸步道上,全然是「家庭煮夫」的味道。
「應該找一天來賞櫻的。」長谷部伸手掃了掃光忠肩膀上的花瓣,淡淡地說。
「好啊,便當要做什麼?」光忠笑得瞇起眼睛,眼角含著說不盡的溫柔。
「都好,你做的我都吃。」
長谷部低下頭掩去臉上的表情,快步走進那一片從天而降的花雨中。
但那天之後,光忠卻再也沒提起賞花的事情,好像那天只是隨口說說,說完就拋到腦後。
等到春天落入水中,被沖得不見痕跡,夏天從盛開的牽牛花花蕊中探出頭來,這個約定也還是沒有實現。
「早安,長谷部老師。」
「同學早。」
「糟糕,是數學的長谷部。」
「是『長谷部老師』。獅子王,你上週的作業還沒……喂,你回來,我話還沒說完!」
叫不回已經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的獅子王,長谷部無奈地走回教職員室。
兩兩相對的教職員桌椅併成兩大排,每個桌上都是堆滿了課本、參考書籍、文具、各種文件,和學生的作業。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熱上許多。
教職員室裡,大黑板上方掛的時鐘指在10點多一些,時間還不到12點,就已經強烈感受到太陽的威力了。
為了配合節能省電,教職員室內現在也是有冷氣開不得的狀態,電風扇嗯嗯嗡嗡地左右奮力搖擺,依然吹不散酷暑的煩躁悶熱。
長谷部的位子在靠窗的這一排,背對著敞開的窗戶,窗外是休息時間的操場。雖然是下課,但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被大太陽曬得發燙的紅色跑道和運動場,即使正是貪玩的年齡,也沒有中學生會挑這種氣溫在室外奔波,現在的學生,還是寧可蹲在教室裡滑手機。
於是操場上那些無處可去、無人可擾的熱風熱氣,就跨過長谷部身後的窗戶大搖大擺地逛了進來。
坐在位子上,只是動動手改改作業,汗水就不停從額角邊一滴滴流下來,前後和後背也是黏黏濕濕,令人不耐。
「唉……」
長谷部嘆了口氣,放下手上的筆。
「早安,長谷部老師。」
突然從背後冒出的聲音激得長谷部一驚,趕緊掏出優良教師的笑容貼在臉上,轉頭說:「早安,亂藤四郎同學。」
「呵呵,我把一班的作業收來了,來。」
亂藤四郎甜甜地笑著,把厚厚一疊數學作業簿放在長谷部桌上。
「咦?」
亂藤四郎歪著頭,看著長谷部隨意擺在筆擱上的筆,笑問:「原來長谷部老師也是鋼筆愛好者嗎?」
「啊……你說這個啊。」長谷部修長的手指拾起長約一個手掌,筆身漆黑,圖案帶著一串藤花的鋼筆,說:「這……是人送的,他說常改作業的話,用鋼筆寫字比較省力,對手腕的負擔也比較小。」
亂藤四郎一愣,數秒後,轉而泠泠笑了兩聲:「老師,鋼筆寫字是比較省力,不過沒有人會因為這樣就送一支價值25萬圓的訂製全手工鋼筆的。」
「咦?」聽見那個數字,長谷部也愣了。
「老師,數字還不是問題,這個製筆師傅不是有人下單就接單的,他老人家可是很有脾氣的大人物。」趁長谷部還傻著,亂藤四郎抽下他手上的筆,拿在手上把玩端詳,又說:「輪島漆筆身和青貝象嵌,實在好品味,難怪我哥到現在還念念不忘……這種全手工的東西,全世界就這麼一支,老師真是幸福。」
亂藤四郎露出一臉賊笑,把筆塞回長谷部手中。
「下課時間也差不多結束了,我先回去啦,長谷部老師。」
「啊、嗯,謝謝你送作業過來。」
「不會,老師掰掰。」
「嗯,等下見。」
「來,同居三周年紀念,我的禮物是這個。」
兩個人都為了這一天先請好假,悠悠閒閒一起起床,一起刷牙,一起沖澡,才剛吃過早餐,光忠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禮物。
早晨透白的陽光穿過落地窗,打在眼前的原木盒上,把刷了一層透明漆的盒子照得熠熠生輝。
盒子正面用黑字刻上了店名,顯得莊重又高級。長谷部的手指撫過盒蓋,滑開。
他靜靜躺在絨毛表面的軟墊上,筆身底色漆黑,光滑的表面鑲著一片片細小的花瓣,拼成一串紫光閃閃的藤花。
「長谷部君不是說改作業手腕會痛嗎?改用鋼筆吧,比較省力。啊,還有這裡。」
手臂越過整張桌子,把長谷部手上的筆轉了半圈,「N.M.」的字樣就刻在筆蓋上。
「三周年快樂,長谷部君。」
光忠眼角含笑,微微勾起唇角。
在那透金色的眼眸裡,長谷部看見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早上十點。
即使知道長谷部早就去學校了,光忠睜開眼睛後的第一件事還是拍拍自己身旁那個空蕩蕩的位子。
帶著水氣的浴室裡,還留著長谷部慣用的沐浴乳香味,光忠踩進浴盆,嗅著若有似無的氣味,直到自己的檀木皂香蓋過清新的檸檬香氣。
起居室裡隱隱的咖啡香,杯碗盤架上還帶著水珠的瓷盤,今天的長谷部君也是喝了咖啡吃了吐司才出門。
小心翼翼地撕下冰箱上端端正正的「謝謝」紙條,貼在手帳上。工作忙到沒什麼時間寫手帳,現在倒變成長谷部的紙條收集冊了。
光忠也給自己沖了杯咖啡,打開電磁爐炒了一份美式炒蛋和培根,在土司上抹了自製的奶油大蒜醬,烤至金黃色,一邊看著晨間新聞一邊享用早餐。
就說了奶油大蒜醬做好放在冰箱裡,早餐自己抹吐司烤來吃,但懶得多做這道手續的長谷部總是乾吃吐司,不只是這次的奶油大蒜,上一次的草莓果醬,上上次的檸檬蛋黃醬,上上上次的藍莓果醬,還有……如果沒給他做便當,他八成每天中午都會啃麵包了事。
不過,如果可以,還是希望兩個人能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頓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或者就算只是一個在看電視,一個在上網,根本沒有對話也不要緊。
只要感受到這個空間裡有對方的存在,這樣也就滿足了。
洗衣機運轉的聲音停下,光忠從洗衣槽裡拿出自己的白襯衫和長谷部的白色汗衫,再把深色的牛仔褲和休閒褲裝袋丟進去。
陽台外的夏日天空是一片蔚藍。
遠方的白色雲朵在空中疊成了一座山峰,只有一截手指大小的飛機穿過厚重的雲層,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
強烈的陽光與高溫把前一天晾在陽台上的衣服曬到一點水分也不留,收下長谷部那幾件乾到硬梆梆的襯衫,拿回室內用熨斗燙平,吊回衣櫃。用吸塵器把地板吸過一次,容易積灰塵的牆角、電視櫃、床底也都擦了擦。
明明也沒做什麼事情,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中午。
這時候的長谷部,應該在吃便當了吧?
雖然知道長谷部對食物的喜好,但也不能總慣著他。
炒青椒時可以加些高湯,胡椒、薑末、蒜末、蔥花都要起鍋前再下,這樣炒才能去生味。紅蘿蔔要帶出甜味,就是切絲時要細,炒到透了才加高湯和一點糖煮到軟。
就算是他討厭的東西,也得變個花樣讓他吃下去才行。
也真虧他每次都吃得一乾二淨。
也或許他是塞給別人吃了也說不定。
就算想問問他想吃什麼,也因為作息完全錯開而說不上話,忙起來的時候,連續兩周都碰不到面也是常有的。
雖然也是可以在月曆或冰箱上留言問他,或用手機問也是方法,不過……還是想握著他的手問問他。
如果他覺得太肉麻,那就看著他的眼睛問也好。
問他,你明天想吃什麼?我給你帶便當。
就是這麼簡單又理所當然的、非常日常生活的問題而已。
明明就住在一起,明明應該是相愛的一對,如果連這樣的問題都無法非常輕描淡寫地、不經意地問他,那這樣兩個人之間到底算是什麼呢?
……這樣的生活,是長谷部君想要的嗎?會不會很後悔,會不會對自己很失望呢?
「今年櫻花開得真好。」
站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長谷部仰著頭,嘴角帶著若有似無的微笑。
也許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到這個笑容也說不定。
喜歡看他這樣淡淡地笑,不是工作時的職業笑容,也不是打趣自己時調侃的笑,那像是在一個典雅的陶製茶杯裡盛上溫醇的茶水,卻一個沒收好手,有那麼一兩滴茶水溢出,順著杯緣和重力滑下一般。
幾片粉白色的櫻花花瓣也隨著重力落在自己髮上,但兩手都提著裝滿食材的購物袋,實在空不出手來拍開。
「應該找一天來賞櫻的。」長谷部伸手輕輕掃去沾在自己身上的花瓣,在他看向那片沾著花瓣的前髮時,與他視線相接。
別說是賞櫻,上一次約會到底是什麼時候,光忠已經想不起來了。
想到能與長谷部一起坐在樹下,虛擲一整個輕飄飄的午後,粉紅色的心情便飛上了眉梢。
「好啊,便當要做什麼?」
「都好,你做的我都吃。」
不知道長谷部又突然在害羞什麼,撇開視線低頭走進那一片從天而降的花雨中。
可在那之後,長谷部卻再也沒提起賞花的事情,日誌一天翻過一天,擬好的菜單也被埋沒在一張張薄薄的日子裡。
彎下腰,把從貨車上卸下來的蘇打水放在滿是酒瓶與飲料罐的倉庫裡。
視界邊緣,一個帶著銀光的圓盤狀物體從酒保背心的口袋裡滑了出來。
眼明手快,光忠在物體落地之前先穩穩接下,一把撈回掌心。
第一次見到這只懷錶是在酒吧附近的一家骨董店。
自從發現酒吧旁邊的小巷子裡換了一個新招牌,光忠就一直很好奇,特別是在他知道那是一間骨董店之後。只是,光忠總是抓不準這間店到底什麼時候才有營業。
無論是早上去或下午去,甚至是晚上從酒吧裡偷溜出來,那間骨董店的大門也總是關得緊緊的。
總算有那麼一次給他碰上店門半開,店裡的燈光也亮著,在走進去之後光忠終於明白自己為何總摸不清這間店的營業時間──因為,也許根本沒開店也說不定。
櫃台裡,一個帶著眼鏡的青年躺在沙發上睡覺,即使聽見客人走進來的聲音,也絲毫沒有動靜。
於是光忠只能自己隨意地四處看看。
店裡的東西相當混亂──光忠又再看了店主一眼,想想也不太意外──舊式和風的東西和古歐風的東西混在一起,塞在幾個鐵架和玻璃櫃裡,從茶壺茶杯組到香爐,還有一些小動物的木雕、裝飾、燭台燈具等等,這樣的陳列方法,就算是有價值的東西也看不出價值,不禁令人懷疑這家店裡是否真的有值得讓人掏錢的東西。
但當光忠掃到那只和一些老相框擺在一起的懷錶時,整個注意力都被他奪走了。
「不好意思,請問這個懷錶多少錢?」
光忠拿著那只懷錶走到櫃檯,問向那個正在睡覺的店主。
可是那店主像是沒聽見一般,毫無反應地繼續睡他的覺。
「請問……」
「不賣。」
連眼睛也不睜開,店主只是懶懶地用那一口關西腔回了兩個字。
「不賣?那為什麼會擺在……」
「因為我今天不想工作。你改天再來吧。」
「啊?可是現在不是營業時間嗎?」
那依然躺在沙發上動也不動的眼鏡青年吐出長長一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勉勉強強睜開半個眼睛,回答:「是營業時間。」
「那……」
「可是我不想動。」
「…………」
「…………」
「好吧……那我改天再來。」
連隨意搭理一聲都沒有,戴眼鏡的關西腔青年又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直到回到酒吧裡,光忠都不敢相信剛剛在骨董店裡發生的事,但老闆說不賣就是不賣,無可奈何,只好跟廣光說,如果看到那間店開門記得告訴他一聲。
之後又跑了幾次那間骨董店,一樣都碰不上營業時間,等再踏進那間店裡時,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情了。
那只懷錶也從原本的位置上消失,問了店主,他只隨口說不知道,大概是賣掉了吧云云。
不過現在,這只懷錶確實是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酒吧的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現在也不過才五點半,還沒到營業時間,有鑰匙開門的人除了自己也只有廣光了。
「廣光?今天怎麼比較晚,路上怎……哇!」
才從倉庫裡走出來,光忠被淋得一身濕的廣光嚇了一大跳。
帶著一點自然捲的頭髮活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海帶,一條一條地黏在臉上,T恤和牛仔褲也全濕了,溼答答地滴著水,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一道水漬。
「你……這是?」
「忘了帶傘。」
說完這句,廣光逕自走進更衣室裡,把門關上。
光忠繞過地上一灘又一灘的水漬,走向門口。
玻璃窗外,沒帶雨傘的人們各自拿著包包、外套擋在頭上,在水濛濛的人行道上奔跑著,有些人看準路邊的藥妝店便衝進去躲雨,也有些人只是看了看路邊店家的遮雨棚,又低下頭快步走過。
豆大的雨珠打在行人身上,也打在店家的遮雨棚上,和車水馬龍的馬路上。那些在店門口擺了花車和商品的便當店、日用品行、花店、二手書店,也紛紛趕著把東西收進店裡。
一場天氣預報沒測到的夏天午後雷陣雨,打亂了許多人的步調,再看這來勢洶洶的雨勢,恐怕段時間內雨是不會停的。
手上的懷表,時針與指針指在五點半的位置上,也差不多是長谷部要離開學校的時間了。
今天他帶傘出門了嗎?
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出門時長谷部的傘有沒有掛在門口的傘架上。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大,密密麻麻地一滴滴灌進耳朵裡,幾乎掩去周圍所有的聲音。
焦躁中,身後更衣室的門打開了。
廣光換好了店裡的酒保服,手上提著拖把和水桶,開始清理地上一灘灘的水漬。
「廣光……」
聲音裡帶著歉意,光忠又繼續說:「店裡交給你可以嗎?我出去一下。」
「雨很大。」
「嗯,我知道。」
「嗯。」
「謝謝。」
光忠迅速拆下別在酒保背心上的懷錶,三步併成兩步走進更衣室裡,把懷錶塞進置物櫃裡,又抓了兩把傘出來。
打開店門,光忠撐起傘,衝進一片滂沱大雨中。
「我的禮物……是這個。」
一只黑色的皮質方盒放在光忠面前,早晨透白的陽光描繪出皮料的紋路,給這麼一個安靜的盒子增添幾分溫度。
光忠打開盒子,他認得這只懷錶。
原裝黑色磁面狀態完美,磁面上的數字與刻度都是厚重的金色印刷字體,同時也印上了廠牌的名稱──與記憶中相同的瑞士知名廠牌──指針與時針也是美麗的銅金色,細緻的裝飾紋保有著上個世紀的機械工藝美感。翻到背面,背蓋上細細的使用痕跡與三角箭簇的刻印訴說他的歷史,走過70年的光陰,他依然典雅而完美。
「長谷部君你怎麼知道……」
「我問了廣光……」
光忠恍然大悟,細想後又問:「可是那個店主……」
「嗯,他弟是我的學生,所以……我有送給認識的人看過,他說狀態非常完美,記得定期送去保養。」
說完,長谷部的臉上染上一片暈紅。
要臉皮薄的他承認自己為了喜歡的人費了這麼多心思已經不簡單,再問下去,他恐怕又要生氣了。
不問也不要緊,詳情不知道也沒關係。
掌心裡這微涼的溫度已經抵在胸口,比什麼都沁人心脾。
「謝謝你,長谷部君。」
「嗯。」
「謝謝你。」
長谷部的臉又更紅了,再說下去,只怕自己等不到晚上就要先開動了。
拉起他擺在桌上微微發抖的手,用手掌的體溫溫暖他微涼的指尖,拉到自己唇邊輕輕一吻。
「今年也請多多指教了,長谷部君。」
結束社團活動的學生們三三兩兩走出校門,嘻笑打鬧的聲音傳進教職員室窗戶裡,大多數的老師已經離開,長谷部把改好的作業歸在一疊,今天的事情也差不多做完了。
收拾好桌子和包包,拎起便當袋,該是回家的時候。
那個沒有任何人在等待自己,空蕩蕩的家。
走出校門,沿著原路往回走,幾乎每天都會走過的歸途,今天也是熟悉的巷道,熟悉的河岸。只是,與早晨幾乎完全雷同的街景,卻忽然染上一層濃濃的灰色。
濃灰淺灰的厚重雲朵不知何時隆隆地冒了出來,擋住整片藍得幾乎要融化的天空與毒烈的陽光,潮濕的水氣鑽進鼻腔裡,接著,一滴涼意從天而降落在髮間,順著額頭沿著臉頰流下。
然後第二滴。
然後第三滴。
瞬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瘋狂的雨幕之中。
肩膀和手臂率先遭殃,點點雨水浸濕了布料,打在髮上的水珠順著髮梢灌進衣領,不要一分鐘,前胸後背也全都淪陷。鞋尖與褲管當然也無法倖免,在膝蓋以下全部浸水之後,長谷部只感覺自己根本就走在水塘裡,有穿鞋或沒穿鞋已經沒有差別。
雖然整個人都被濕透的衣服黏住實在不是什麼很好的體驗,不過,淋濕就淋濕了,夏天的午後雷陣雨總是無可奈何,快點走回家,快點洗個澡也就沒事了。
所幸這個時候光忠應該已經在店裡,淋不到他,否則正要開店的他淋濕了,今晚的工作該怎麼辦?
那個人平時就有在運動,健康的時候是很健康,可是一旦生病,卻總是拖很久才會好。店裡也就他和廣光兩個人,以他這種愛擔心的個性,就算留在家裡養病,心裡也會掛念著一個人顧店的廣光而無法好好休息。
比起自己,光忠生病更令人放不下心。
還好這場雨下得晚,還好是在自己離開學校之後才開始下。
「長谷部君!」
身後傳來熟悉的呼喚,長谷部反射性的轉身。
此時最不想見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如果不是因為和這個人同居了五年,乍看之下,長谷部可能會不認得他。
每天起床總要吹了又吹再抹上髮膠的頭髮整個垮了下來,淋濕的前髮貼在他的臉上,褲子全都濕透,黏在上下起伏的肌肉線條上,手中撐著的傘也被強風吹歪,另一把折疊傘緊緊握在他手上。
這樣的光忠一點都不帥氣,不只如此,更是狼狽到了極點。
但是長谷部卻比誰都清楚他為什麼會站在這裡。
即使身體被雨水淋得冰冷,體內卻有股熱流在血管中流轉。
長谷部抬起蓄滿雨水的、沉重的步伐,踏亂一灘又一灘柏油路上的積水,全然不懼大雨紛紛,筆直地走向光忠,抬頭挺胸地站在他面前。
然後開口大罵:「笨蛋!你自己都淋成這樣了就算送傘給我還不是跟你一起淋雨,有用嗎?」
扛著傾盆大雨,拖著一身冷水,丟下工作只為了幫他送傘,卻只得到這一句嫌棄,一把怒火也在光忠肚裡燒了起來,回罵:「啊?我心疼你淋雨給你送傘有必要這樣對我說話嗎?」
「誰要你送傘啊我走回家不過就是20分鐘淋濕就淋濕了回家洗個澡就沒事誰要你雞婆你要是感冒我可不會請假在家陪你!」
「誰要你陪啊我感冒照樣去上班啊你以為我很閒喜歡生病嗎我是心疼你耶這是什麼態度!」
「對啦對啦就你會心疼我我就不會心疼你啦啊不就好棒棒全世界就你最愛我我捨不得你生病就不重要啦!」
「對啦全世界就我最愛你怎樣你有意見嗎!就算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要我猜就算只有我一個人在想該怎麼維繫這段感情就算你可能根本就不希罕我的付出,這世界上還是我最愛你!」
大聲喊出這串鞭炮似的抱怨,不必看也知道,自己臉上的溫度早已滾燙,而站在自己面前的、氣呼呼的長谷部也是紅得像隻剛燙熟的蝦子。
光忠脹紅著臉,打開手上的折疊傘往長谷部手裡一塞,轉身又沿著原路往回走。
應該信任他的。若早知道雨勢會轉大,不如一開始就坐計程車來接他,再說,長谷部也是大人了,怎麼照顧自己他當然知道,如果有需要,他自然會叫計程車回家。
但是看到突如其來的一場陣雨,還是抓著兩把根本擋不住午後暴雨的破傘就衝了出來。
衝動又缺乏思慮,卻是那時的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也是最真實的心情。
因為愛他而不安,又因為不安而焦慮,再因為焦慮而衝動,以致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正如自己在乎長谷部君一般,長谷部君也同樣地在乎自己,儘管方式不太一樣。
貿然跑出來,反而讓長谷部君為自己擔心了。
這樣的自己,一點也不帥氣。
長長嘆了一口氣,大雨拖不住光忠的腳步,他快步往回走。
可沒走幾步,手臂卻被熟悉的掌溫一把勾住。
「喂,你要去哪裡,雨這麼大,不找個地方躲雨你在想什麼。」
回過身,長谷部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臂,紫藤色的眼眸垂向一旁,沾著一滴雨水的睫毛顫了顫。
那隻緊抓著手臂的手,正在微微地顫抖著,可語氣卻帶著冷靜的堅定,他說:「你跟我過來。」
說完,長谷部緊緊握著光忠的手,走到一旁屋簷下。
下雨的住宅區巷弄裡一個行人也沒有,身後是今天沒有營業的古早風雜貨店,整個世界在雨聲中寂靜下來。
沉默也在兩人之間擴散。
長谷部的手沒有放開,顫抖也始終沒有平息。
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在罵跑一心只想體貼自己的光忠之後,還追上去把他攔下來。
如果他甩開自己的手怎麼辦?
如果他真的生氣了怎麼辦?
如果他真的不再拉起自己的手,不再像看透自己心底那般溫柔微笑了怎麼辦?
踏出第一步的那個瞬間,長谷部只知道不能就這樣讓他離開。
手顫抖著,喉嚨乾得燒人,耳邊的心跳蓋過刷刷的雨聲,回過神來時,已經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不敢看他的表情,但更不忍直視的,是腦中飛過的,平淡生活的種種。
冰箱裡從來沒碰過的果醬,每天菜色都不一樣的便當,燙得整齊挺拔的雪白襯衫,已經想不起來上次提起吸塵器打掃是什麼時候了……
到底還要他怎麼辦呢?
什麼都不說就以為別人都應該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明明就已經很努力在思考對方到底想要什麼了,到頭來卻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為對方著想。
最沒有資格這樣責怪光忠的人,不就是自己嗎?
其實沒有必要那樣兇他的。
其實只要坦率地謝謝他就好。
其實只是希望他在關心自己之前,先顧好他自己。
總是把真正想說的話藏在心裡,以為在一起久了,他就應該會懂,於是便一直等一直等,等著他開口,等到自己也錯過開口的時機,又在兩個人之間畫上一道裂痕。
一道又一道的裂痕。
只要一句話,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把斜坡上岌岌可危的巨岩推落深淵,多年經營的愛情,如同破碎的鏡子,散落一地,尖銳而刺人。
「「對不起!」」
幾乎是在同時,兩聲道歉交疊,又是同時,有些訝異地看向對方。
揚起眉尾的長谷部看向聲音卡在喉頭的光忠,呆張著嘴的光忠看向睜大眼睛的長谷部。
數秒的停頓之後,接著又是不約而同。
「噗。」
「哈哈。」
屋簷下的笑聲在滴滴答答的雨簾後一來一往,在不足2公尺的掩蔽裡,架起一方天地。
「那個……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有些艱難地,長谷部盯著腳尖前的小水灘,吐出一句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
光忠的語氣放得極輕,輕得幾乎快被淅淅的雨聲蓋過。
「我不該那樣兇你……而且,抱歉,我什麼都不說,還怪你……」
「你不是已經道歉了嗎?」
「嗯?」
「你說了。」
用力回握長谷部方才顫抖著的、微涼的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擦過敏感的指間,纏住指根,與他十指交握。
「你追上來了。」
就是這雙手,即使顫抖著也要抓住自己。
那自己,也得緊緊牽牢這雙手才行。
把長谷部的手背貼在臉頰,輕輕吻上微濕的皮膚,沿著脈搏下探的細吻落在手腕內側那片細薄敏感的白皙,張口小小一咬,在加速跳動的動脈上留下堅硬暖熱的觸感,正如他無數次做過那般。
長谷部鎮定地回看光忠,光忠的眼睛又瞇了瞇,長谷部抽回手,視線看向一旁。
「這招對我沒用,你還是省省吧。」
啊啊,一個不小心就把光忠的開關打開了。
如果不是因為人在外面,下一秒,光忠可能就直接吻過來了,這若是在家裡的話……長谷部慌亂地揮散自己的回憶,揪緊了水涼的襯衫。
「會冷嗎?」
說著,光忠脫下身上的酒保背心披在長谷部肩上。
「笨蛋,我每天作息正常吃好睡好,你才需要穿多點。」
長谷部壓低了聲音抱怨著,可手上卻緊了緊,緊握著這件沾了些雨水的背心衣角。
「嗯,但我總還是擔心你。」
光忠嘴角勾起淺淺微笑,笑得連眼角也帶著暖意,驅散了肩上的涼氣。
「以後我還是給你送傘、給你加衣服做便當,一輩子,好不好?」
光忠低下頭,壓低了嗓音,又說:「就算我們都變成腰直不起來的老公公,我也還是給你送傘好不好?」
說話的內容和嘶啞的聲音根本完全搭不起來,可看他笑得一臉得意,分明就是故意挑釁。可若罵他肉麻,那倒顯得自己也跟著肉麻,但如果順著他的話挑釁回去……那後果不堪設想。
「那你可得殷勤點,不然我也不缺你這一個。」
但長谷部還是頂了回去,臉上掛著半分得意的囂張笑容。
光忠低低笑了兩聲,放軟了語氣,滿是誠懇地回答:
「當然,我不疼你要疼誰。」
「肉麻。」
「對對對,我就是肉麻……嗯?長谷部君不是喜歡嗎?」
「不喜歡。」
「呵呵,你不是吃這招?」
「誰跟你吃這招。」
長谷部終於忍不住,臉上盪開了無奈卻又溫暖的笑容。
光忠也笑了,彎彎的眼角注意到雨勢漸停,抬起頭緩緩地說:「雨停了。」
屋簷邊上,水滴滴落的節奏漸漸慢了下來,烏雲逐漸散去,地上一灘灘的雨水也映出半邊清澈的蔚藍。
「是啊,雨停了。」長谷部頓了頓,回頭問光忠:「回家?」
「嗯,回家。」
平時一個人的歸途,此時身邊有了陪伴,即使是已經習慣的街道竟也成了完全不同的風景。
只是並肩走在路上,步伐也能這麼舒服。
「雖然錯過了櫻花,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去河邊野餐,還有秋天可以賞楓,冬天可以賞雪,或者明年春天。」
「好啊,什麼時候?明天開始放暑假,我可以早點離開學校。」
「就明天吧……不,還是後天好了。」
「明天怎麼了嗎?」
「今天我不回店裡了。」
「不懂,這兩個有什麼關係嗎?而且店裡就只剩廣光一個……啊。」
像是想通了什麼,長谷部的話只說了一半。
光忠笑裡帶著得意,神色裡滿是愉悅。
「嗯,我是不是該常常來接你下班。」
「別來,千萬別來。」
長谷部不理他,一個人自顧自加快了腳步,一個人直往前走。
「為什麼?」
「問那麼多做什麼,別來。」
「不告訴我,今天我就真的不回店裡了。」
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瞥見長谷部紅透的耳根,光忠忍不住帶著笑意喊:
「等等,別走那麼快……等等我,等一下啦。」
光忠小跑步地追了上去,一把抓住長谷部的手臂。
長谷部回頭,眼神正好與光忠對上。
光忠眼底的燭光搖了搖,這個眼神,長谷部再熟悉也不過了。
After
「喂?廣光?那個……不好意思,今天店裡就交給你可以嗎?……拜託了,下次不管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可以,龍蝦帝王蟹烤牛肋排是吧,沒問題長谷部君醒了我先掛拜拜。」
-FIN-
幾乎是在同時,兩聲道歉交疊,又是同時,有些訝異地看向對方。
揚起眉尾的長谷部看向聲音卡在喉頭的光忠,呆張著嘴的光忠看向睜大眼睛的長谷部。
數秒的停頓之後,接著又是不約而同。
「噗。」
「哈哈。」
屋簷下的笑聲在滴滴答答的雨簾後一來一往,在不足2公尺的掩蔽裡,架起一方天地。
「那個……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有些艱難地,長谷部盯著腳尖前的小水灘,吐出一句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
光忠的語氣放得極輕,輕得幾乎快被淅淅的雨聲蓋過。
「我不該那樣兇你……而且,抱歉,我什麼都不說,還怪你……」
「你不是已經道歉了嗎?」
「嗯?」
「你說了。」
用力回握長谷部方才顫抖著的、微涼的手,帶著薄繭的指腹擦過敏感的指間,纏住指根,與他十指交握。
「你追上來了。」
就是這雙手,即使顫抖著也要抓住自己。
那自己,也得緊緊牽牢這雙手才行。
把長谷部的手背貼在臉頰,輕輕吻上微濕的皮膚,沿著脈搏下探的細吻落在手腕內側那片細薄敏感的白皙,張口小小一咬,在加速跳動的動脈上留下堅硬暖熱的觸感,正如他無數次做過那般。
長谷部鎮定地回看光忠,光忠的眼睛又瞇了瞇,長谷部抽回手,視線看向一旁。
「這招對我沒用,你還是省省吧。」
啊啊,一個不小心就把光忠的開關打開了。
如果不是因為人在外面,下一秒,光忠可能就直接吻過來了,這若是在家裡的話……長谷部慌亂地揮散自己的回憶,揪緊了水涼的襯衫。
「會冷嗎?」
說著,光忠脫下身上的酒保背心披在長谷部肩上。
「笨蛋,我每天作息正常吃好睡好,你才需要穿多點。」
長谷部壓低了聲音抱怨著,可手上卻緊了緊,緊握著這件沾了些雨水的背心衣角。
「嗯,但我總還是擔心你。」
光忠嘴角勾起淺淺微笑,笑得連眼角也帶著暖意,驅散了肩上的涼氣。
「以後我還是給你送傘、給你加衣服做便當,一輩子,好不好?」
光忠低下頭,壓低了嗓音,又說:「就算我們都變成腰直不起來的老公公,我也還是給你送傘好不好?」
說話的內容和嘶啞的聲音根本完全搭不起來,可看他笑得一臉得意,分明就是故意挑釁。可若罵他肉麻,那倒顯得自己也跟著肉麻,但如果順著他的話挑釁回去……那後果不堪設想。
「那你可得殷勤點,不然我也不缺你這一個。」
但長谷部還是頂了回去,臉上掛著半分得意的囂張笑容。
光忠低低笑了兩聲,放軟了語氣,滿是誠懇地回答:
「當然,我不疼你要疼誰。」
「肉麻。」
「對對對,我就是肉麻……嗯?長谷部君不是喜歡嗎?」
「不喜歡。」
「呵呵,你不是吃這招?」
「誰跟你吃這招。」
長谷部終於忍不住,臉上盪開了無奈卻又溫暖的笑容。
光忠也笑了,彎彎的眼角注意到雨勢漸停,抬起頭緩緩地說:「雨停了。」
屋簷邊上,水滴滴落的節奏漸漸慢了下來,烏雲逐漸散去,地上一灘灘的雨水也映出半邊清澈的蔚藍。
「是啊,雨停了。」長谷部頓了頓,回頭問光忠:「回家?」
「嗯,回家。」
平時一個人的歸途,此時身邊有了陪伴,即使是已經習慣的街道竟也成了完全不同的風景。
只是並肩走在路上,步伐也能這麼舒服。
「雖然錯過了櫻花,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去河邊野餐,還有秋天可以賞楓,冬天可以賞雪,或者明年春天。」
「好啊,什麼時候?明天開始放暑假,我可以早點離開學校。」
「就明天吧……不,還是後天好了。」
「明天怎麼了嗎?」
「今天我不回店裡了。」
「不懂,這兩個有什麼關係嗎?而且店裡就只剩廣光一個……啊。」
像是想通了什麼,長谷部的話只說了一半。
光忠笑裡帶著得意,神色裡滿是愉悅。
「嗯,我是不是該常常來接你下班。」
「別來,千萬別來。」
長谷部不理他,一個人自顧自加快了腳步,一個人直往前走。
「為什麼?」
「問那麼多做什麼,別來。」
「不告訴我,今天我就真的不回店裡了。」
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瞥見長谷部紅透的耳根,光忠忍不住帶著笑意喊:
「等等,別走那麼快……等等我,等一下啦。」
光忠小跑步地追了上去,一把抓住長谷部的手臂。
長谷部回頭,眼神正好與光忠對上。
光忠眼底的燭光搖了搖,這個眼神,長谷部再熟悉也不過了。
After
「喂?廣光?那個……不好意思,今天店裡就交給你可以嗎?……拜託了,下次不管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可以,龍蝦帝王蟹烤牛肋排是吧,沒問題長谷部君醒了我先掛拜拜。」
-FIN-